那少年将军已经渐渐镇定下来,清秀面庞上,又恢复了平素的坚毅沉稳。 “容家与张家是世交,张氏年过半百而无子,定国侯许诺,若再生第五子,过继给张氏为子。故此我一出生便是张家人。” “虽然姓张,但是容家的血脉流淌在我身上,护国的情怀好似与生俱来。我也自幼好武,也是十五岁奔赴沙场,到白河投奔容家军。定国侯知道我的身份,但并没有给我特殊关照,他让我从一个小卒做起,与众军士同吃同住,一如一个普通军人。” “九年前白河之变,我在当场。” 剑穗的抖动声再次响起,张钧程双手微颤,面色苍白,语声却依然沉稳: “我眼看着父兄无辜遇害,头颅挂上高竿。我敬爱的生父,盖世的名将,我那四位从没有相认过却早就景仰的兄长。” “晴天白日,忽然下起大雨,似是上天也为死难的忠良叫屈。那一夜的风声雨声,我全都记得,大雨洗不去漫天的血腥,营中一片号哭,而我竟然哭不出来。” “大军哗变,八千子弟一夜之间风流云散,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我也想过要行刺靖王,拼尽我的性命,为我父兄报仇。暗夜里我跪在营中,遥遥向父兄叩首道别,只听得远方风声呼啸,隐隐传来沙场咚咚战鼓声。”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鼓响,那里离边境还很远,当时虽然情势紧张,却也没有与夏国开战。或许是风雷之声,被我听岔,或许是父兄的英魂未曾远去,冥冥中给我指引。” “边境平安,全靠靖王与定国侯两支强军维持,一旦自相残杀,夏国必然乘虚而入。我的父辈祖辈,一代代驻守东境,为的就是护国护民,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劫难,不能改这初衷。” “杀掉靖王,只能泄一时之愤,于国无益,于民无益。我若是容家的好儿郎,就当秉承父兄遗志,接过他们手中的旗帜,继续保得国泰民安!” “我没有走,留在当地,投奔庆阳驻军。这里是我父兄洒过热血的土地,我要以我的生命延长他们的生命。九年来我身经百战,从一个小卒成为领军都统,成为庆阳郡尉、忠勇将军,我的父兄当以我为傲,无愧容家血脉!” 人群中微微一声啜泣,是霍子佩忍不住哽咽,瞬间又拼命忍住泪水,一双满是景仰的明眸,一霎不霎地盯在张钧程脸上。张钧程的容色,却异常宁定,明朗的目光,始终盯着李翻: “韶王不只是皇子,他是国之栋梁。陇安能保住,霸川能收回,都是韶王之功。你为一己私仇牵连到他,便一意孤行,想将他一刀刺死,有没有想过东境父老或许因此而重新陷入绝境?这里亦是靖王守护过的土地,你既是他的好儿子,又一身好武艺,为何要只想着复仇,不想着你父亲的遗志?” 李翻面色惨白,嘴巴微张,长久一声不吭。张钧程接着说下去: “你若执意觉得报仇重要,便让我一剑先杀了你,谅你也没有话讲。你若还有男儿识见,就此改邪归正,想想你父亲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一味执着于一己私怨!” 李翻的眼中,也渐渐涌起了泪光。 父亲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父子诀别之际,李翻早已懂事,一切历历在目。靖王李恂,少年从军,追随二兄李信东征西战,军功赫赫,故此李信登基后将誉王、熹王都封在京城,唯独赋予靖王兵权,准他继续驻守东境。李翻在军营长大,自幼玩惯小刀小枪,靖王对他的期冀,也是护国护民。 “朝堂险恶,阿爷不希望你涉足。倘若阿爷一切平安,顺利度过此劫,让你将来承袭王爵,继续驻守东境,那是最好。倘若有变,你便高飞远走,离宫闱争斗越远越好,不过你要时时记得,你是李氏的子孙,大凉的子民……” 五岁的他,并不能完全听明白,只努力记在心里,拼命点着小脑袋。当时的父亲,一脸忧色,想必早已预见前路阴霾,最后抱住他的时候,良久良久都没有放开…… 一时间万念俱灰,只觉人生都失去了方向。纵使杀掉李信,父亲也不能复生,李重耳更是毫无被杀的理由。若就此回转敦煌,无法面对柳染,若要转往中原,养育他长大的秦淮已死,大千世界,只剩他孑然一身,竟然无可投奔。 抬眼望着张钧程,他当年亦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这九年是怎么熬过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却是有勇有谋,胸襟成熟宽广,实在自惭形秽。 “你的……你的容家军,为什么不重新召集呢?”李翻低声开言:“若是容家军还在,我却不妨投奔于你,算是了结了上一代的冤仇。” “国家情势,已不容许蓄养私兵。”张钧程淡淡一笑: “东境容家军与靖王的军队两路私兵,与朝廷呈三足鼎立之势,如何能够长久?如今军权汇聚于朝廷一身,方是令天下平安的大计。你若有心投军,我这里欢迎得紧,你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你我一起破阵杀敌,同我们祖上一样,携手为国建功。” 张钧程转向李重耳:“殿下的意思呢?此人行刺于你,最终还要殿下发落。” 李重耳面色苍白,视线只在张钧程与李翻之间游移,良久没有出声。 他终于明白,当年白河之变,真正的缘由所在。 靖王与定国侯两路私兵驻扎边境,势力强大,已成朝廷隐患。然而靖王是圣上亲弟弟,当年又是辅佐圣上登基有功,圣上万不能对他下手,容家亦是累世功臣,忠名远扬,没有理由加罪。 李信便制造了一个圈套,令双方自相残杀。 靖王去白河斩杀容毅父子,是真正依圣旨而行,然而这密旨无人知晓,事后李信矢口否认,反而拿靖王下狱,将他斩首为容家父子报仇。 两路私兵,一朝溃散,朝廷重新派了军队驻扎,将靖王与定国侯的势力,轻轻抹去。 可怜那戎马一生的容毅老将军,风流英武的四个儿子,那信守承诺却再也没能回归故土的容清逸,遥遥期盼八年的摩呼罗迦,还有那蒙冤受屈却无法开言,眼睁睁冤死在屠刀下的靖王李恂…… 只余缕缕忠魂,死不瞑目,后世冤冤相报,一生难安。若不是张钧程胸襟不凡,这东境不知还有多少血案发生,不知有多少国土沦陷,多少父老乡亲沦落夏军铁蹄之下?…… 李重耳放开莲生,大步上前,张开双臂,一把将张钧程抱住,用力拍了拍他的双肩。 张钧程无言点头,也回拍两下。 李重耳转过身,拉起跪在地上的李翻,也将他拥在怀里,紧紧抱了抱。李翻全身一颤,本能地向后退去,只挣不脱李重耳强健的双臂,片刻之后,也黯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挣扎。 “从今以后,你我三人,便如兄弟一般,一同保家卫国。”李重耳低声开言:“前辈恩怨,我自然铭刻心底,当赎的罪,当行的善,本王一力承担。” 他转头望向御使章琮,拱手施礼:“章大夫,此人虽然行刺,现在已经悔过自新,本王觉得不妨放他一条生路,令他跟从张钧程帐下,戴罪立功,章大夫觉得如何呢?” 章琮旁观已久,始终没有插言。 他是柳染的人,自然早就熟识这金丝狸猫,对这次刺杀行动,一清二楚,或者说,李翻的行刺,根本就是章琮亲自安排。 身为朝廷命官,无法公然除掉李重耳,便将李重耳交给张钧程看管,暗中放了李翻潜入园中行刺。事成之后,只说是夏国奸细行刺便是,防卫疏忽的罪名由张钧程承担,章琮与李翻都可以置身事外。 万没想到,李重耳虽然手无寸铁,却依然武力过人,手持兵刃的李翻竟然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张钧程一番劝诫,将李翻说得心悦诚服,愿意跟从张钧程,还与李重耳结交到了一处,这局势,变得相当棘手。 最可靠的处置,是以行刺罪名,杀掉李翻灭口,然而章琮下不了这个手,李重耳也不会答应。若是依从李重耳的恳求,放李翻一条生路,虽然柳染少了个得力帮手,倒也平衡眼下各方,完满了结此案,只是…… “饶恕他,倒是不妨。”章琮捻着胡须,缓缓低语,又似说给李重耳,又似说给众人:“但是适才他胡言乱语,诋毁圣上,倘若将来又对主上有不敬之辞,却是死罪难逃啊。” 李翻何等机灵,听得章琮的用词,当即明白。 是怕他知道得太多,一旦脱离柳染身边,向旁人泄露了柳染的秘密,那是滔天大祸。当下只斜睨章琮一眼,懒懒笑道: “御使大人,你想多了。我从此重新做人,便与那主上毫无干系,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敬之辞?你回去回禀你的主上,金丝狸猫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此恩怨两销,希望他安心做个好皇帝,君临天下,千秋万代,我嘛,在这里为他守江山。” 话中深意,只有章琮听得懂。 “那便好。”他慢慢点了点头,面容也是一缓:“如此你便去吧,唉,好自为之。” 张钧程的队伍,一直护送李重耳到庆阳边境,才不得不洒泪而别。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重见大家好开心~
第170章 有意求亲 ◎来日喜结良缘,要怎样答谢我这大媒?◎ 双方策马立于长亭外夕阳下,都知这一去吉凶未卜,离情依依,难以尽诉。张钧程向章琮深施一个长揖,姿态语气,盛满诚意。 “此去敦煌千里,殿下的安危,要看章大夫的了。章大夫智谋多端,必得保得殿下平安面圣。” 章琮哼了一声。 既然圣上尚无将这个儿子处死的旨意,那么一旦保护不力导致李重耳身亡,章琮可是难逃死罪。在庆阳郡境内还可以将责任推在张钧程身上,然而出了庆阳郡,责任就只有章琮承担了。 本来是要做掉这位殿下,到头来还要一路守护他平安归去,真是有苦说不出。 “呵呵……”唯有干笑一下:“你管好那只金丝狸猫便是。张将军想必也明白,一旦圣上知道定国侯和靖王都有后代尚在人间……” “只要章大夫不说,韶王殿下与我等,自然更不会泄露这个消息。”张钧程郑重拱手:“章大夫高风亮节,答允按下此事不报,卑职极其领情。” 章琮凝视着这位少年将军,微微点了点头。 张钧程和李翻的身世,章琮当然不会向李信禀报。 他真正的主上,压根儿就不是李信,而是柳染。柳染的为人,章琮多少了解一点,他绝不会命令自己杀掉李翻灭口,故此这两位忠良之后,就这样隐姓埋名留在边关,镇守祖上留下来的基业,倒也是完满结局。 “霍少府家那位小娘子……”章琮向一旁的霍子佩扬了扬下颌,沉吟道:“她不会说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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