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渐渐清醒,想起了昨夜的荒唐事。分明是新婚之夜,然而自己见了沙场同袍,一时忘形,饮了太多的酒。后来的事,记不清了,依稀记得李重耳气恼的脸,记得他一遍遍地大叫“洞房洞房洞房……” 记得一直到入睡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羞惭,伸手捂住了嘴。月光下小手纤长细嫩,这是莲生的手,不是七宝,睡梦中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渐渐褪了酒意,被浓香熏得恢复了女身。 视线转向对面那男儿,半明半昧中也依然能看清那熟悉的面容,心头描画过无数遍的轮廓,浓眉长睫,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唇角与下颌……悠长的呼吸吹起鬓边发丝,一缕缕随风拂动,如一双温柔的手,拨动莲生心弦。 悄悄凑向他,贴近他,在那亲爱的面容上,印下深深一吻。 是太疲惫,还是太失望?那男儿死心塌地地睡熟,竟然没有醒来。莲生撑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嘟起口唇吻向那微翘的唇峰,却只觉身上一紧,是睡梦中的李重耳张开手臂,将她重又搂进怀中,还扯过被子盖上,将被角细细掖严。 傻耳朵。说好的洞房花烛夜呢,真的不要了? 莲生强忍笑意,扭身滑出他的怀抱,悄然坐直了身体。 纵使在洞房中,也少不了疯子进江狰狞的偷窥。 “喂,这是人家的洞房。”小灰已经疲累至极,语声都已经沙哑: “新婚之夜,洞房,不会仍然来你的脖子以下那一套吧。就让人家小夫妻共度一个值得回忆的良宵吧。” “洞房也不可以,任何时候都不可以!”疯子进江振振有词:“为什么一定要讲洞房的故事,就让他们进了洞房,大门一关,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不可以吗?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人注定孤独一生,所以看不得别人的洞房花烛夜?” 小灰疲惫地撑着额头。“好,不讲了,不洞房不花烛,不恋爱不结婚,爱咋咋地吧。” “不行,你还得讲。”疯子进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不然字数不够啊。谁让你原先讲了那么多,一共三千五百零四个字,修改后的字数不准变少,你还得再讲九十八个字。” “我想打你可以吗?” 看着疯子进江那阴险的神情,小灰真想动手,可是改来改去,手指已经麻木,连抬起都已经无力。 “还有三年!”小灰发出了凄厉的狂吼:“和你的五年契约,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有最后三年!你这种疯子,谁会继续跟你续约!三年后我要是再续约,我就是疯子灰!字数够了没!” “够了。”…… 月光如银,浸透重重帷帐。莲生修长的手指握住自己的衣带…… 昏暗夜色中,骤然闪耀着一片洁白,莹润光晕辉映,宛若一朵初生的白莲,于暗夜里皎然盛开…… 异样的温润与柔滑,终于令李重耳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正是适才在梦中与他亲昵的那张小脸。黑眸湛亮,痴痴凝视着他,唇角笑意深浓,一句低声呼唤,吹向他的耳畔: “五郎……” 两个字,只要两个字,瞬间把他整个人烫醒。铁臂猛然箍紧…… “还叫呢,五郎要狠狠罚你!”努力克制胸中那团烈火,抬起食指,用力戳动她的鼻尖:“洞房花烛夜,你敢吃醉酒,敢让我叫阿爷……” 那新娘子吃吃地笑着,红唇粉嫩,牙齿细白,一阵阵香甜呼吸直扑他的面颊。双眼笑得弯成两弯新月,黑眸晶光闪动,莹润如两汪深潭。这景象烧得他遍身火热,实已无法承受,霍然翻过身子…… “还敢不敢跟我耍威风了?乖乖地叫我阿爷,叫。” 那娇嫩身躯全然落在他的手中,躲无可躲,口中却仍吃吃地笑个不停。 “不叫。” “叫不叫?” “不叫嘛……” 大军压境,攻城掠地,势不可挡地摧毁她的一切防御。这曾经浴血不屈的勇士,在…… 眼看着疯子进江再次出现,小灰拔光了自己的最后一根头发。 “这一章改了多少遍了,三十遍?四十遍?到底要改成什么样你才满意?” 疯子进江泰然自若:“改成我自己的独角戏才能满意。” ……承受极致的痛苦也是极致的欢乐,至乐与至痛,原来只是一线之隔。 “……救命……饶……饶了我吧……” 哀哀的呻-吟,不成声地迸在唇角,迷离黑眸中盛着满满的泪,映出他清晰的面容。李重耳已经知道这泪水代表的并不是伤痛,是深情与欢乐,是渴望与期求,令他……莲生已经半昏半醒,断续呢喃哀求,伴随着隐约的抽泣: “五郎……饶命……阿爷……” 天明了。 卧房外的檐廊下,宫人和侍从们都已经探头探脑地窥望了许久。王府庭院深深,纵然立在卧房门外也无法听清里面的对话,然而这一夜实在不同寻常,从宫人们的兴奋眼神中,可以知道她们定然有不小的收获。 “殿下果真强悍……一整夜耶……” “一直在求饶,喊阿爷呢……” “真的?嘻嘻嘻……适才夫人要了酒菜,送进去了?” “送进去了。大清早的好胃口啊……” 话音未落,只听卧房内呼呼风声大作,时而有物件落地的啪啪声。宫人和侍从们赶紧伏在门边侧耳倾听,那不是别的,显然是两个男人在交手,拳脚-交加的巨响里,夹杂着一个人的呼救。 “啊救命!住手!……阿爷!你才是阿爷!我服!……” 这并不是夫人,分明是韶王殿下的声音啊。 宫人们先是愕然,之后面面相觑,愣怔片刻,都懵懂地摇了摇头。 —————— 霍府花园,幽深静谧。 一身便装的霍子衿肃立在花园门外,遥望着丛林掩映中只露出一个侧影的父亲。盛夏时节,霍承安依然穿着厚厚的夹袍,白云缕缕随风变幻,映得那张仰起的面孔上一层层捉摸不定的阴影。 “咦,怎么还在这儿,没去禀告啊?” 身后传来脆亮的呼唤,是妹妹霍子佩来了。依然是爽利的男装,但梳绾了时下敦煌少女最流行的朝天髻,还插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粉玉兰。边关归来,本来就黝黑的皮肤晒得黑里透亮,晶亮异常的双眸,透着比朝阳还要明丽的光彩。 “说好了替我回禀阿爷,却杵在这儿装木头。”霍子佩撇着嘴巴:“得,我自己去说。” “女儿家的婚事哪有自己去说的?”霍子衿急得拼命摇手:“自然是阿兄替你说。阿爷他正在打坐,不好打扰,待会儿他回转堂中……” “进来吧。” 园中传来霍承安低沉的呼唤。
第182章 儿女婚事 ◎世事如狂风巨浪,刹那间沧海桑田。◎ 霍子佩吐吐舌头,跳上去拖着霍子衿的手臂,一跳一蹦跃入园中。霍子衿懊丧地摇了摇头,也只好整整衣襟跟进去。 “阿爷,张府托媒人来提亲,帖子压了两天了。那个……张钧程他急得不行,来求个回话。” “才不是,是我急得不行,来求个回话。”霍子佩一言打断,将手忙脚乱的霍子衿推在一旁: “阿爷,张将军军务在身,没法在京城多作耽搁,明天就要回陇安了,您怎么的也得在他走之前给人家个准话儿啊!” 霍子衿急得额头冒汗,转头瞪了妹子一眼:“一个女儿家,这么火急火燎地逼婚好吗?” 霍承安缓缓回头,望着女儿。 “这桩亲事,从长计议。且让张钧程先回陇安,只说你未到婚嫁年纪,年满十七之后再议婚事。这一年时间里,我与你阿娘为你好好挑选挑选……” “我不要挑选,我就要他。” 霍子衿用力扯了一把妹子的衣襟。霍子佩却不管不顾,反而迈前两步,挣开兄长的阻拦,站到父亲对面,连珠弹一般飞快地说起来: “阿爷,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着男子,英雄还是孬种,我分得出来。要说挑选,我早就千挑万选过了,整个敦煌的男儿,不,整个大凉的男儿,天下的男儿,都不如他张钧程。我与他同袍征战,同生共死,亲眼见到他指挥若定英勇杀敌……” “还说。”霍承安疲惫地摆了摆手:“你私自出城跑去边关打仗,连个消息都不留,叫你阿娘哭了多少日夜,你还好意思提。婚姻大事,再不能由着你任性,少年英雄,朝中也有的是……” “不要!我只嫁张钧程!”霍子佩急得迸出泪来。 父女俩越争越是激烈,声音渐渐拔高,霍子衿竭力说合劝阻,无奈两边都不予理睬。日已过午,霍承安艰难地自竹席上起身,霍子衿赶忙上前搀扶。 “够了。你热血上头,想一出是一出,又不是第一次。从小到大你喊了多少年的只嫁韶王李重耳,我和你阿娘从没当真过,果不其然,现在改了主意……” “这不一样!”霍子佩满脸红涨,用力跺着脚:“女儿长大了,如今才是真正立定主意,终身不改。韶王是我兄长,张钧程才是我要终身托付的人!” “张钧程年轻有为不假,但他常年镇守边关,日日面临刀光血影,你一旦嫁他,岂不也是活在了生死边缘?你且看看姬广陵夫妻!我绝不舍得把女儿送在这样的境地……” “阿爷,我就是要和他一起面临刀光血影。” 扑通一声,霍子佩双膝跪倒。 仰起的小面孔上,闪动着斑斑驳驳的泪痕,更闪动着毅然决然的光彩。 “张钧程文武双全,原也有机会在京城安享富贵,他为什么坚持要守在陇安,活在生死边缘?不过就是为了一份责任!他作为……作为……” “作为什么?!” 霍承安烦躁地望着女儿,却见那一向豪爽直率,有一说一的女儿,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咬紧,就是不再说下去。心中烦乱,已达极点,正待拂袖走开,只听身后一响,霍子衿也跪下了。 “阿爷,那张钧程……他是……是容家的儿子。” “阿兄!”霍子佩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韶王殿下一切事务俱都由我经办,他与张钧程往来,我自然知道内情。此事性命攸关,对旁人我必然宁死也不会泄露,然而阿爷,我知道你不会害容家后人。” 霍子佩急切转头,也望着父亲。那一向沉稳慈祥的父亲,已经全然失却了镇定仪态,双眸牢牢盯在霍子衿脸上,面容异常苍白。 “容家的儿子?” “是,他是定国公容毅的幼子。那一日在陇安,韶王殿下遇刺,他吐露真情……” 相距咫尺,阳光照耀下,霍子衿清晰看到父亲眼中泪光闪动,随着他的讲述,眉梢眼角流露无限悲怆,却又带着一份莫名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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