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四友多少次劝过他,要收拢澹台咏。也多少次劝过他,要收拢自己的兄弟们,尤其不要与惠王李信为敌。 “……殿下已经大权在握,小事不妨相让。惠王深爱安国侯江公的女儿江映月,已经追求了许久。圣上并不知晓,还有意将江氏赐婚给殿下,不如殿下禀明圣上,成全惠王与江氏,惠王必定感谢殿下恩德。” “我若将江氏让给他,岂不是更涨了他的威风?”李谭不以为然: “惠王军功卓著,已经严重威胁东宫威望,我也正需要安国侯的势力来扎稳根基。……不必再劝我。世间万事,都是争来,不是让来,待到我真正取得天下,再让他三分不迟!” 反而向圣上求恳,就是要娶江氏为太子妃。 李信当时出征鄯善,回到敦煌的时候,为时已晚,婚约已经传遍大凉。那李信也是霸道至极,竟在这种时候,仍然约出江氏私会,李谭得知消息,怒火万丈,亲自率人到场捉奸。 忘归山下,青鸾水边,他看到两个相对而立的身影,依稀听到沈氏的哭泣。 “放过我吧,殿下!奴家已经是太子的人……” “你是我的人!”李信厉声嘶吼,声音比沈氏更加绝望:“你父亲默许我,待我征战归来,便来府上求婚!” “殿下,恕罪……”沈氏步步退后:“太子求得圣上赐婚,奴家一介女流,别无选择……请殿下另择良配……” 滔滔青鸾水,不绝向东流去。沈氏的肩舆已远,只余李信长久地凝立江边不动。李谭远远地望着,心头也不禁有一线踌躇,然而斟酌得失,终不舍得放弃,仍昂首喝令人马归去,再不理会那孤独的身影。 会不会就在那一刻,李信对自己动了杀机? 这世间的得与失,到底……该如何衡量? 万千往事,早已无处追寻。唯有集聚最后一点余力,双手抱紧琵琶:口中厉声暴喝: “站住!你再近前,我就扯断琴弦,砸碎面板,破掉这宝物,世间无人可以修复!” 仗剑阶前的柳染,只冷冷一笑。 “对你来说是宝物,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再具神通的宝物,换不回我的爷娘,换不回我自己的一生。” “我也不过是寻求一个公平……”李谭颤抖着手指,指向血泊中李信的头颅: “这天下本属于我,不属于他,为何我要退让,为何我不能想方设法夺回来?那些忠臣义士归心于我,不也是因为路见不平,所以甘愿为我赴汤蹈火么?为了公平正义,凡人有所牺牲,难道不是人间正道?” “为了一己贪念,无视芸芸众生,这是畜生饿鬼之道!” 柳染已经步步向前,肩头长发飘飞,而直指的剑锋依然纹丝不动: “昙多觉,你懂佛法。贪婪为五毒之首,纵贪欲者必将堕入饿鬼道,永世不得超生。你的尸鬼大军在等着你,去,与它们争个高低吧。” 寒光暴起,剑花翻飞,已经避无可避。李谭面色如土,奋力举起怀中琵琶,凄厉的叫嚷,回荡玉宸宫中: “朕的宝物,死都不会让你们夺去!就让它做朕的陪葬……” 正要用力摔落,猛然手中一轻。 柳染身后,漫长御阶下,立着那神女。 披帛迎风漫卷,璎珞异彩辉煌。一双湛亮黑眸,牢牢盯在琵琶上,视线似有无穷磁力,吸动琵琶脱手,那法器仿若迷途宠兽找到主人,蓦然间光晕灿烂,弦音无风自起,凌空飘向神女手中。 李谭徒然张着双臂跪在地上,两手已经空空。 剑锋斩落。头颅坠地。一颗光头在空荡荡的御座前滚了几滚,绝望的双眼,仍瞪向那能令人永生的琵琶。 柳染剑锋指地,凝立良久,慢慢回转身形,望向阶下。阶下的莲生,双手抱住琵琶,明澈的视线,也正凝视着他。 一瞬间脑海中时空飞转,几乎错觉自己回到了四年前的鸣沙山。夕阳西下,雾霭沉沉,山头万籁俱寂,只有她与他相对而立,那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亮,灿若星辰,唇角笑容,羞怯中满怀天真: “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黄沙万丈,天地茫茫,她纵身起舞,跳给他一个人看。言笑晏晏的少女,就在这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击中他的心扉,燃亮他的眼眸,掀动他生命中沉淀已久的黑暗……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歌声犹在耳,记忆如飘蓬,转瞬间风流云散。御阶上下,隔空对望,相距咫尺已是天涯,他再也无法迈出那向前的一步。 晨光明净。一轮旭日斜映,静静照耀着御阶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 莲生盘膝坐地,纤细手指微颤,轻轻触摸琵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遗物,然而天界法器,果真通神,琵琶到得她的手里,宛若一个活物般,光晕翻卷,与她汹涌搏动的心潮隐约呼应,乐音未起,已见繁花瑞鸟绕空飞旋,回荡无尽流光。 李重耳坐到她的对面,带着无尽爱惜与期望,凝视莲生面庞。周遭尸横遍地,骨血已冷,然而他知道,妻子琵琶在手,便能拯救众生。 “魂兮归来,前路无所。天人千仞,惟魂是索……” 曼妙歌声,轻柔响起,那是他熟悉的声音,人间能够听到的最美声音。一切的悲愤,苍凉,压抑,痛楚,都在这乐声里消逝,温暖荡涤心胸,神光照耀天庭。 那神光……神光……越来越是灿亮,亮得令他惶恐,令他不安,莫名的激动开始奔腾脑海,全然无法抑制,猛然一阵彻骨剧痛,如刀如剑,狠狠穿透他的头颅。 “孽种!” 一声陌生的暴喝,自李重耳口中迸出,众人惊骇的瞪视里,那男儿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青冥剑,飞身跃前,打断莲生弹奏,剑尖直刺莲生咽喉: “受死吧!” 身后一双小手抓紧莲生衣带,奋力拽她避过劈面直刺的剑锋: “姑姑!快走!神光激发了他的阿修罗神识!” 眼前那张饱含爱惜与温柔的面孔,已经变得如妖魔一般狰狞,扭曲面颊上,笼罩的青光里,莲生一眼看到了那额头中央的赤焰纹。赤金光芒四射,穿透筋骨肌肤,火舌如尸鬼的黑影,张牙舞爪探向莲生。 阿修罗的神识,毗摩智多罗深植在李重耳脑海中的,追魂夺命的烈焰。 已经过了三年,始终被李重耳以满腔情意按捺。此时万事平和,并没有任何恶念触动,然而莲生以飞天神身奏动法器,那神光瞬间激发阿修罗的敌意,神识爆发,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猛恶。 “你逃不掉了!……莲生!闪开……天人交合的孽种,岂能容你存活!” 混乱的语声,已经完全不受李重耳自己控制。脑海中如滚汤沸腾,交织着无尽杀机,时时掠过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须弥山喜乐苑,圆生树下的飞天释奴,九婴林花房里,怀抱迦陵频伽的云卿……“人神私通,有违天命”,“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敢如此背叛我!”…… 齐光殿里,刹那间乱成一团。李重耳武力无匹,又持着削铁如泥的宝剑,剑锋处神光吞吐,一剑剑刺向莲生,纵使柳染、霍子衿等高手在侧,也无人能阻挡他的进攻。莲生左躲右闪,险象环生,空有一腔神力,却无法袭向心爱的人。 “姑姑,还手啊!打倒他,击昏他,不然你会被他杀死!” 琵琶高举,乐音鸣响,神光陡然绽放,将李重耳击得整个人飞出数丈,背心撞上殿柱,口中鲜血狂喷。莲生一声惊叫,不自禁地扑上前去,眼前剑光乱闪,竟是李重耳势若疯虎,再次挥剑袭来。 “莲生……杀了我……” 莲生牙关一咬,猛地转头,身形纵起,凌空飞向殿外。只觉足踝一紧,再也无法向前,竟是青冥剑迸发青光如蛇,紧紧缠住她的足踝,蜿蜒向上缠裹。 森森青气,裹着李重耳升空。身周劲风狂舞,带动衣袂猎猎飘飞,地面上众人早已立足不稳,一步步退向四周。高大空阔的殿堂里,九龙吐珠的藻井下,两个身影凌空对峙,剑光里视线绞缠,满怀急切与挣扎,彼此清晰看到口唇的微颤。 “死吧,孽种……莲生,快,杀了我!……” “不,不能……你死了,这躯体会被阿修罗神识彻底占据,琵琶也没法救你回来!……” “姑姑,你的脚……”塔塔的声音已经嘶哑:“你在变成石像……” 青冥剑已成碧青之色,剑尖青气奔腾,盘旋莲生脚下,自足至踝,至腿至膝,飞快化作冰冷的青灰,僵硬,沉重,渐渐失去知觉。李重耳双眼血红,剑锋抖颤如游龙,一会儿对着莲生,一会儿对着自己,然而终归是无法控制,眼看着青气越来越是汹涌。 【📢作者有话说】 给小天使们拜个晚年儿,元宵节快乐喔~~~ 大结局倒计时开始,还有三章结束,作者君扑地痛哭~~~
第218章 声入人心 ◎把汗水淋漓的小脸,埋在他的胸前。◎ “耳朵,别放弃,有我在。” 莲生抱紧怀中琵琶,凝聚全部心神,拨子飞舞,乐音回旋: “你我同心,没有除不掉的妖魔!” 教她弹出第一声乐音的,还是她的阿娘。 那时候云卿还是宫羽,幽居九婴林深处的阿父,一切真相埋藏心底,与莲生日日相见而不能相认。她教会莲生弹奏琵琶,还教给她乐音的至理:“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乐音即心音,是这红尘万物自然造就,心强则乐强,更何况两人同心联手! 悬浮空中的李重耳,长剑直指莲生,脑海中心识已乱,眼前身影恍惚,一忽儿是温柔的爱侣,一忽儿是邪恶的妖魔……然而那铮琮乐声连绵不断,自琵琶弦端飞旋身周,一股热流贯穿他的脑海,与那冷酷的神识交战。 拼尽全身之力,感受琵琶乐音,与那冰寒相抗,与那温暖相融。身心已成战场,两股强大力量将他撕扯,全身筋骨神髓都将撕裂,然而仅余的心识凝聚一线,如黑暗中凝聚的一点强光,渐渐燃亮他的脑海。 强光中,他看到一张笑脸,明眸中满含深情。光影浮动,让他看到漫漫鸣沙山,茫茫九婴林,看到柳枝甘露,摩诃波楼沙花,看到赤水玄珠饮,金翅化血砂,看到蛇舞赤岸,龙翔高昌,看到陇安血雨横飞,敦煌刀光剑影…… 看到今生每一步,每一步上都有他与她的共鸣,心弦的颤动渐渐与琴弦共振,激荡起强劲的旋律,那是连琵琶法器也无法奏出的强大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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