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需要酒, 我会派人去厨房。”艾格尼丝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 能否请你离开这里?” “那么见外太令人伤心了……今早我们初次见面不太愉快, 对此我也深感遗憾。加上当时父亲在场,我都没能和您好好说上几句。”莱昂即便言笑晏晏, 眼下依旧留白一线,便显得不怀好意。 他朝艾格尼丝靠近一步, 希尔达立刻错身挡在两人之间,手摸上剑柄。 莱昂吹了个口哨, 举起双手:“别, 别, 别, 我真的只是想和艾格尼丝女士喝一杯,把酒言欢的时候最适合说上两句知心话, 不是吗?尤其关于我亲爱的父亲……我想,有些事您还是知道为好。” 在提及理查之时, 莱昂的笑面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艾格尼丝不为所动:“比如?” “比如之前将您和父亲都击倒在地的诅咒有怎样的内情。” 艾格尼丝想从莱昂的表情中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但莱昂轻浮的笑脸抗拒解读。他甚至一耸肩,进而提出要求:“但我可不打算将这些事说给别人听。” “那好,你们先退下吧。”出乎所有人意料,艾格尼丝竟然爽快地首肯。 希尔达眉头紧蹙还没发话,乔安就拉住艾格尼丝:“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判断,夫人,万一他对您--” “希尔达卿,如果里面发出任何异常的响动,又或是太久没有动静,我允许你随时破门而入。” 希尔达抱臂盯着莱昂看了片刻,冷笑两声,率先退到会客厅外。 乔安无措地来回打量着艾格尼丝和莱昂,无可理喻地摇摇头,一摆手带着其余侍女也退下了。 木门从中阖上,会客厅中片刻寂静。 “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艾格尼丝与莱昂保持距离,微微抬高下巴问道。 莱昂见状嘲弄地晃动食指:“您这公爵夫人高高在上的架子摆得真好,可惜略有些生疏。”一顿,他在酒桶上坐下,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艾格尼丝:“所以从哪说起呢?不如就从我的母亲说起吧。” 艾格尼丝无言地催促他说下去。 “别看我这样,我的母亲也是个贵族家的小姐,虽然家世肯定比不上古老高贵的拉缪一族,但和您可能想象得不同,不是什么路边旅店里的娇媚野姑娘。那应该是老头成婚之前--啊,我说的是您之前的那位公爵夫人,在那之前,老头不知为什么跑去提洛尔,在那里……”莱昂露出不知该说是猥琐还是讽刺的谄笑,向艾格尼丝挤了挤眼睛。 “别看老头现在一副正派又清心寡欲的样子,那时候可是对我母亲一见钟情,爱得几乎发狂。啊,您别在意,这是我母亲的说法,我都不信。”莱昂坐在酒桶之上,双脚前后晃荡,一下下地轻踢着木桶,每一声鞋子与木板的摩擦声都在艾格尼丝心头添一分烦躁。 “所以诅咒……” “请您有耐心些,”莱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告诉您这些,只是想好心提醒您,我们伟大高贵的公爵大人也是个男人,也有管不住自己两腿间的东西的时候。我非常理解这点,但是他转过身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吃相啊……实在是太难看了。” 这么说着,莱昂面上的轻挑笑意彻底消失了。他不笑的时候给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 他低且快地说道:“这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捎来过一句话,不论母亲写多少信,都对她不闻不问。我母亲的族人们开始还期盼着靠我这个孩子和公爵大人沾亲带故,但当他们发现老头不打算承认我们母子的存在时……剩下的似乎不必我多说您也能想象得到。” 即便莱昂诉说的是丈夫不光彩的过往,艾格尼丝内心出奇地平静。她并不意外。甚至说,这感觉和听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身上发生过的轶事极为相近。她克制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是受害者?” “不不,反正她早就死了,您是否认可她是受害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嘛,我的确会觉得好受一些。”莱昂从酒桶上敏捷地跳下,步子轻缓地走到艾格尼丝面前,他压低声音,以几乎在诱惑她的柔软声调提议,“我和您争斗其实没有意义,我们共同的敌人另有其人。所以--今天我是来向您求和的。” 莱昂的指尖缠住艾格尼丝帽尖的轻纱。他垂眸逼视她,危险的邀约随略带酒气的吐息落到艾格尼丝脸上。 “我们联手,”他的五指在脖颈上一抹,“怎么样?” 艾格尼丝感到颤栗的寒意瞬间覆盖了她的双臂,她绷直背脊,半步都没有后退:“这么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莱昂啧啧轻叹:“那可未必。为了证明我的诚意,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吧。诅咒和多奇亚没有半点关系,是内鬼搞出来的。还有……” 他的低语被门外希尔达的呼声盖住: “理查大人?!” 艾格尼丝下意识向后退开。 房门开启,理查默然看着艾格尼丝和莱昂,表情一瞬十分微妙。 “父亲,您来的正好,我带来了好酒。机会难得,不如我们三人同饮一杯?”莱昂神色如常,抱着后脑勺慢悠悠地向理查晃去。经过艾格尼丝身侧的时候,他低语:“之后我们继续谈。” 理查对待莱昂的态度依旧冷淡:“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到这里来。” “遵命。”莱昂也不抗争,有模有样地欠身行了个礼,向后一甩手,“酒我就留在这了,日安,父亲大人,艾格尼丝女士。” 这么说着,莱昂大摇大摆地从理查身边走过,不忘向站在公爵身后的乔安和希尔达飞了一个媚眼。 “您没事吧?”简这时闻讯赶来,想要迎上前去,理查却伸手拦住,回首淡淡说,“我有话要单独和公爵夫人说,你们都退下。”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垂头后退。希尔达却没有动。 理查看了红发骑士一眼,像是感到好笑似地缓和表情:“我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妻子。” 希尔达嗤笑:“如果普天之下所有的丈夫都能信奉您这句宣言就好了。” “希尔达卿,”理查加重语气,“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尼丝单独谈,请你暂时回避。” “我可不记得我有义务听从您的命令。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与理查的眼神在半空胶着了片刻。她眨了眨眼,将目光从丈夫身上挪开:“希尔达卿,请你在外稍等。” 随着木门关闭的轻响,会客厅中再次弥漫着蓄势待发的寂静。 艾格尼丝没有给理查先发制人的机会:“我知道单独和莱昂相处不妥,但为了做出公正的判断,我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他。” 理查微微蹙眉,不知是对艾格尼丝的态度还是所说的话感到不满。他抱臂在壁炉侧来回踱了几步,拿起上面的一尊小石像端详,小心又尽可能随意地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但自从希尔达卿来到布鲁格斯,你的行为……相较之前,似乎有些随意。” “这和希尔达卿没有关系。” 理查侧眸:“你的意思是,原因在我?” 艾格尼丝微笑着叹息:“理查,我改变未必是因为其他人的影响。”很奇妙地,在伊恩、菲利克斯、乃至希尔达面前难以启齿的话,艾格尼丝竟然能够轻松对理查说出来。她停顿片刻,一个词一个词宣布:“理查,从今往后,我会为了自己行动。” 理查难得显得困惑,随即,他追问,仿佛预料艾格尼丝无法给出答案:“具体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你或是亚伦会怎么想,我会优先自己的想法……还有感受。”艾格尼丝越说越感觉缺乏底气。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 这答案似乎令理查略微心安。他转向她,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尊小雕像。雕像刻画的是民间传说中吹魔笛的牧羊人,这位牧羊人能用偶然得到的魔笛命令他人做任何事;讽刺的是,犯下累累恶行的牧羊人幡然醒悟打算忏悔之时,他受到神罚丢失了笛子,因而被赶到的村民杀死。艾格尼丝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更不明白为什么前任公爵夫人会收藏这样算不上高雅的小物件。 理查将石像随手放在一边,劝导似地柔声说:“尼丝,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明白,婚姻中的双方的损益一体。包容和谅解,我想,这是夫妇之间最重要的东西。即便你不在乎成婚五年来我们累积下的情谊,我也并不想看着你落进悲惨的境地。” 听到这暗含威胁的温和教诲,艾格尼丝的迷茫瞬间消散无踪。她柔声反问:“我会落进怎样悲惨的境地?” 理查唇线一绷。他随即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讽刺,转而继续开解:“莱昂的母亲是我年轻时犯下的过错,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请求你原谅我对你有所隐瞒,尼丝。成婚以来,我没有向你提过什么要求,就当是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不要再继续和我冷战下去了。莱昂欠缺管教的确是事实,但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成为合格的领主。所以,请你成全我的心愿吧,我会尽全力报答你的。” 艾格尼丝面带古怪的微笑,半晌才轻声说:“你的要求……还真是又多又为难人。” 理查僵住,神色十分难看。 他搓热双手在脸颊上按了按,深呼吸,话语中露出不耐的尾巴:“尼丝,我希望你能回报我同等的宽容。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身边在发生什么吗?” “你在说什么?” 理查没有立刻答话。他的脸上再次现出那种别扭的痛苦神情。他纡尊降贵地哀求艾格尼丝服软,让他不必踏出那一步,做令他们之间关系彻底破裂的恶人。 话语是看上去最无害的凶器,是没有刃的匕首。有许多事,只要不说开就能依靠心领神会,敷衍地维持下去。但也有必须割开才能痊愈的创口。 艾格尼丝加深柔软的微笑:“告诉我,理查。” 理查抽了口气,几近怨恨地冷声道:“你与菲利克斯还有伊恩的关系。”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理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下一句就像是擅自从他的口中溜出来的:“只要不触及底线,哪怕你对别的男人心动,只要无伤大雅,我都可以容忍--当然,也包括你和伊恩有老交情的事。” 艾格尼丝仔细端详着丈夫的脸,陡然感觉自己正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不禁抱臂做出防卫的姿态,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能否询问,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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