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地松开她:“在留在你身边和活下去之间,我选了后者。我无法为你而死,我没有办法对那些即便再微茫、却也确实存在的可能视而不见。” “也许再花上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我又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镇定的声音中出现裂缝,绝望的波光剧烈摇曳,他否定了刚才自己亲口描绘的微小希望,“但也许……不,更有可能的是,我再也不会出现。这就是结局了,我和你的结--” 语声戛然而止。 艾格尼丝起身抱住他。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像发脾气的稚童,重复着执拗的短句。 这反应完全出乎伊恩意料。他怔怔地僵在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哪怕一用力,她的后背和手臂就会隐隐作痛,艾格尼丝还是紧紧地环住他。 “你不是承诺会摧毁我的?还是说那又是谎言?” 伊恩无措地吞咽了一下。 艾格尼丝勾着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被摧毁。我只是不想被理查--”她抽了口气,强忍着临阵脱逃的冲动,低哑地坦诚,“你抱住我的时候,告诉我,我还没有被理查毁掉的时候,还有你许诺只有你可以摧毁我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到了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口气十分软弱:“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尤其在菲利克斯离开后,就好像有一头巨兽闯进了一间小房间,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对它视而不见,甚至不敢谈论它。” “我确实对他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但令我无法面对的还有一件事。同样是因为我的决定而被改变一生的人……对你,我怀有的竟然不是同等的罪恶感。那是……一种更加丑恶的感情。我害怕你的出现,但又好像始终有恃无恐,我相信你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放下。总有一天,关于你的噩梦会变成现实。你会出现,会毁掉我。虽然谁都没有明言,但在今天之前……在更久之前,在我没有按时去公共林地的那晚,我们之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约定。” 艾格尼丝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她清了清嗓子: “我不会求你留下来,也不会阻止你离开。如果这个因为我失约而缔结的约定已经成了诅咒,如果它令你那么痛苦……” 伊恩哑声打断她:“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坚决地摇头:“你不需要继续被这个约定束缚下去,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践约。如果说时至今日的这十年,我是为了等待你来毁掉我才活着,那么……” 微微的晕眩像是晨雾,悄无声息地笼罩艾格尼丝。她的唇舌发麻,胸口仿佛被自己吐出的话语劈开,可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单方面失约的事再一次交给我就好。已经没关系了。我不再需要--!” 伊恩凶狠地封住了她的嘴唇,搅碎她未出口的、意在解放他的咒语。 晕眩的烟雾腾地炸开,落下炽热又冰冷的雨,艾格尼丝的思绪冻结了,而后变得稀薄,她被从身到心地卷进这个风暴似的吻里。 回过神时,伊恩正埋在她颈窝,那里也下了一场温热濡湿的泪雨。 而后他撑起身,低哑道:“是诅咒也好,是什么别的丑陋得令人无法直视的东西也罢,只要它就是维系着你和我的唯一纽带,我就会紧紧抓着不放手。哪怕要继续忍受折磨,就算我总有一天会因此发疯,即便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都不允许你擅自将它切断。” 一阵荒谬的喜悦与几乎同等分量的绝望合流,击中了艾格尼丝。 如果并非确信他们此番道别便将是诀别,伊恩不可能如此坦白。而若非知晓伊恩的预感是正确的,艾格尼丝也不可能对他低头承认,并不是只要伊恩在身边,她就无法彻底抛下过去改变自己。 她其实只是单纯地心存犹豫,像被道边的花枝绊住脚步,舍不得折断它向前。 刚才想要放伊恩解脱的心情并非虚假,但同样地,如果他注定要再一次从她的人生里消失,那么再疯狂、再无可理喻的牵绊都她都愿意接受。 平复着呼吸,她以手背盖住双眼,良久,仿佛十分无可奈何地低语:“我还真是招惹上了一个可怕的男人。” “这是你的不幸。”他将她的手挪开,注视她的眼睛,确认这一次她不在说谎。 随后,刚才那个吻稍稍减轻势头继续。 伊恩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自然而然地与她掌心贴合,手指滑进她的指缝填满,紧紧相扣。 一股陌生的焦躁冲动被这个动作点燃。艾格尼丝不得不侧过脸,深深吐息。伊恩将她扳正回去,眼神相触,两人都了然。伊恩什么都没表示,但艾格尼丝的耳根瞬间发烫。 伊恩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凑过去吹了口气,极尽坏心眼地问:“布鲁格斯那么一批批的小伙子来来去去,你就从来没有和其中的哪一个分享过美好的夜晚?” “三年多前有一次,”艾格尼丝享受着伊恩愕然的沉默,在他真的恼怒起来之前补充,“那时理查已经彻底放弃生育的希望,而我还没有找到扮演公爵夫人这摆件的诀窍。当我意识到他只是想要事后夸耀的谈资之后,我就立刻让他停下、把他赶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挺可怜的?” “的确可怜。” “你怎么听起来有点失望?” “如果你的情史再丰富一些,我好歹还可以借机提几个过分的要求作为补偿,毕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微妙的沉默降临。离别就像黎明的第一抹微光,随时就会从夜色中破茧而出。 伊恩轻笑,口气轻松地给彼此指明退路:“还是干脆算了?” 答句径自从艾格尼丝唇间逃逸:“这要取决于是什么要求。” 她即刻想撤回前言。 “真的想听?你会后悔的。”他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动作,对她附耳低语,“你不知道我在妄想中都对你做过什么。” “比如?” “比如这样,”伊恩将她的双手拉到头顶按住,“然后……” 艾格尼丝因为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内容吞咽了一下。 他轻笑,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说实话,这还是比较温和的一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想象过做这样的事。” “理查对我应该没有这样的幻想。”艾格尼丝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但她感到只有这样谈论自己的丈夫,她才能真正跨过他往前走,她甚至惊异于自己的冷静。以几乎冷酷的口气说出来的每件事都是如今会刺痛她的记忆,“哪怕是床上,他也从来不吻我的嘴唇,除了婚礼的仪式上之外,一次都没有。” 伊恩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他将这件事称为履行义务,开始的两年,每个月只在医官告诉他的几天内……和我‘履行义务’。过程中,他不和我交谈。我觉得他甚至不喜欢和我对上眼神,因此我很快就开始闭上眼睛。但更多时候,他偏好后面。我想,那是因为他甚至不必看见我的脸,而我可以咬住枕头,避免发出他同样不喜欢的声音。但那样让我感到屈辱。但我……什么都没说。等他终于认定自己不必来履行义务的时候,可能我和他都松了口气。” 她打了个寒颤:“有些长诗里说爱人之间的游戏是最快乐的事。而我没有从中获得过一丝的快乐,可能连痛苦也很少。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躲进回忆里什么都不想。可能最奇怪的是,那时我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正常,没有从中看出任何的预兆。我以为理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 无措的停顿,她停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 也许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渴望伊恩的借口。 “所以不管你想怎么做,我想我都会接受。刚刚我是认真的,那些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疼痛也好,回忆也好,如果能用新的记忆盖过去……”她涩然而笑,“我的动机并不单纯,我只想告诉你这点,是否要奉陪由你决定。” 伊恩深深吸了口气:“你这么说反而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他以指腹勾勒艾格尼丝嘴唇的轮廓,语调略显刻意地冷淡:“那么先从亲吻开始。” …… 宛如日出时便会死去,像是明天到来时世界便会化为齑粉,他们以要燃尽自己般的热情,相拥跳只属于彼此的舞蹈,旋转得太快,忘了贴着的是深渊边缘,一步踏错便会迷失在疯狂的地底国度。 明知荒谬,艾格尼丝还是开始祈盼夜色没有尽头。 微薄的晨曦是渡灵人的白袍,起飞早鸟的鸣叫是宣告白昼降临的钟响。伊恩不言不语地起身,艾格尼丝抱着膝盖在床沿看着他。 伊恩系好袖口的带子,回身注视她,没有和往常一样带着戒备而柔和的微笑。但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的情绪和想法其实最好读懂。 能说的话其实都已经说尽,应当说却无法说出的词句即便在此刻依然难以启齿。 “我--”艾格尼丝收声。 伊恩终于微笑了一下,忽然俯身将她拉过去,点到即止、问候一般的轻吻。 “下次见面时要换你先亲我。” 比起道别、更像隔天就会再见的普通情人暂时分别时的玩笑,这就是伊恩从布鲁格斯消失之前留给艾格尼丝的最后一句话。
第057章 III. III. And on thy cheeks a fading rose 离开布鲁格斯, 尽可能地回避城镇和修道院,伊恩星夜兼程,取道南下。 目的地是与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接壤的梅兹王国。 由高居梅兹王座的君王统领海与海之间大半土地的岁月已成过往,虽然国王依然是名义上的阿雷西亚共主, 曾经独一无二的“王国”如今也不得不冠上前缀, 以小得可怜的王土与曾经称臣的领主们勉强共存。 王国与科林西亚以查特莱河为界, 两侧都是至今有精灵栖息的古老森林。虽然孤身穿越森林带有另一种意义上的凶险, 但相较而言, 这条线路比重兵防守的科林西亚与多奇亚疆界更容易通过。 六天过去,身后没有追兵的迹象。伊恩不得不通过小城购买食物时,也没有在城门之类的地方看见通缉自己的布告。 在圣地磨炼出的直觉作祟, 逃亡的旅途过于顺利,伊恩反而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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