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我有话问你。” 莲生咬了咬嘴唇。 肃宁庄相距遥远,未时之前出城才来得及,下午厨房活计多,莲生忙到现在才全部做完,天光已经甚晚,若再耽搁下去,今日就送不到了。若是拖到明日再送,主顾必然抱怨,以甘家香堂的规矩之严明,被主顾抱怨一次,立时开革无赦…… 然而此刻,师父乌沉面色森寒,腾腾煞气几乎在顶门化成烟柱,却教莲生丝毫不敢违背。 “是,师父。” 莲生小心地放下竹篮摆好,垂手侍立在乌沉面前。 “这几日的午后申时,你都去哪里了?” 乌沉的目光闪烁,鹰隼般犀利,暮霭般阴沉。叉在腰间的双手,嶙峋瘦骨突起,可怖地微微蠕动着,仿佛随时要将什么东西狠狠掐熄。 莲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双足向后蹭了一点,又蹭一点,将纤弱的身体挤进灶台角落,勉强有一点被包裹的安全感。 “厨房的活计都做完了,我去做点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乌沉的嘴巴歪向一边,高高的颧骨愈发高耸:“你整条命都是东家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东家的,哪有什么自己的事?这接连几日,还没到放工已经不见你的踪影,在搞什么鬼?” “我……” 那样努力地做完活计,挤出一刻两刻时间奔去后园,不过就是……向花夜来学制香啊。 知道后园禁止她这种低等杂役进入,就在那花圃外,长廊边,听花夜来讲解几句,时辰虽短,却是获益良多。难得那花姊姊如此亲和体贴,身为二品香博士,竟然对这一身油烟气的小杂役,毫不嫌弃: “让姊姊考考你,这款香品,都用了哪些香材?” 莲生接过她手中的黄铜小炉,就着炉盖上散出的袅袅香雾,闭起双眼深嗅:“沉香,檀香,结香……零陵香……嗯,有一点丁香,还有甲香……嗯,还有……有麝香和冰片。” 花夜来秀丽的面容上,明显神情震动,眼中全是惊愕与赞叹: “妹妹真是了不得。制香的手艺全未学过,已经能这样精准地辨识香材。你说得没错,就是这几样,是用来安神的香,其中有些不妥,你能嗅出来么?” 莲生伸手扇动微风,深深吸嗅,努力思考片刻,用心应对姊姊的考验。 “是用了地霜调和……我倒觉得,麝香和丁香味偏辛辣,再加上地霜之苦,未免过于刺激,反而削弱了安神的效用。” 花夜来微微点头,双眸满怀期待之意,凝神注视着莲生:“那你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加减呢?” 莲生难为情地皱了皱鼻子:“我……我胡乱说几句,姊姊别笑我。我觉得不要用地霜,用蜜调制,当更适合些。蜜之甜香,更合这款香品的意境。另外……另外我觉得……” “别害羞,说啊。”花夜来轻轻笑道:“对错都无碍,尽管多说些,姊姊才能帮你做到更好。” “那,那我斗胆说啦,我觉得应该再加两味,甘松和茅香,以清淡草木香,中和其它几味过于沉厚的香气。” 花夜来呆在当地,不知思绪飞去了哪里,视线透过莲生,茫然望着廊外远方,良久没有出声。 “姊姊……” “哦。”花夜来恍然回神,接回香炉深嗅了两记,点头道:“妹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也是这么想,这款香品,味道过于鲜明,失却安神养心的本意。我原也想着要加甘松与茅草,妹妹倒正和我想到一处了。” “真的?”莲生喜笑颜开,禁不住连连拍手:“姊姊说得对,我们果然是相投呢!” 花夜来也愉悦地笑了,爱惜地捏了捏莲生的小脸: “妹妹真是可爱,教人怎么疼都不够。对了,上次你制的那个忍冬花水,是如何连接蒸甑和竹管,不漏气么?用灰泥,用黏胶?都会化掉的啊。” 莲生吃吃低笑,双颊泛起片片红霞,圆润的小脸霎时间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蜜桃一般:“姊姊见笑了,其实就是个笨法子,以草纸浸透水,敷在接口处,便不漏气。” 花夜来深吸一口气,瞬间满脸的恍然大悟,忍不住轻拍额头:“是呢是呢,这样的好法子,简单方便得很。” 莲生想到那瓶水水的下场,不由得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简单方便又有何用,做那种东西,压根儿派不上用场。” “是啊是啊。”花夜来微笑点头:“明日此时,还有空来吗?我另有一个方子要考你。” “来,来!”莲生把脑袋点得如拨浪鼓一般:“必定要来。能得姊姊如此教诲,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然而此刻被师父抓个正着,却是凶险难测,只愿她会像花姊姊教的那样:“她见你是来学制香,不是闲逛玩耍,不会太为难你……” “师父,我是去向花夜来姊姊学制香。” 莲生双膝跪倒,恭敬地俯下了头: “这几日已经试制了几款香品,若蒙师父开恩,呈送店东品评,莲生毕生铭感。” 作者有话要说: 多种香材研末,和上榆皮面之类的粘合剂,揉成香泥,制成香丸香饼,使用时隔火蒸熏或是直接燃烧,这是古代中国最传统最普及的制香技术。不过这门技术的成熟要在唐代,发展高峰在明代,魏晋时候还很简陋。大家有兴趣体验的话,淘宝上也有专门以古方制香的铺子。(居然没人付我广告费也是委屈……) ☆、第28章 忍无可忍 甘家香堂家大业大, 规矩严明,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店东。莲生作为最低贱的杂役, 一切事务由师父掌控, 若想呈送香品给店东品评,必须经过乌沉。这些规矩,乌沉当然比莲生更清楚,一听之下,当即满脸都是笑容。 “好啊, 求到我了。你是在哪里与花夜来学制香?” “只在花圃外面请教几句。” “花圃外面,也是后园,是严禁厨房杂役进入的所在!你违反堂规,恣意妄为, 还想求我去找店东评香品?……” “我……”莲生见势不妙, 急忙恭敬地低头:“师父若不允准,徒儿不再求恳了便是。以后也永不再去后园。今日还求师父宽赦, 容我先去送货, 不然误了时辰,定会被主顾抱怨……” “被主顾抱怨一次,立时开革。”乌沉咧嘴一笑:“却不是我撵你出门, 是你自作自受,可怪不得你师父。” 这番话听在莲生耳里, 声声如雷,字字震耳,令整个胸膛都感觉闷塞。 乌沉一向看自己不顺眼, 莲生岂有不知,素来小心翼翼,不犯什么大错,未教乌沉抓住把柄。但若得罪主顾,却是甘家香堂最忌之事,犯过一次便即开革,绝无赦免……眼见得师父是要抓住这个机会,逼自己撞到枪头上去,当下也唯有拜伏于地,苦苦哀求: “师父,求你宽赦这一次。容我送完货回来,再寻师父领罚!只求师父让我现在出门,不然城门一关……” 话音未落,已见乌沉施施然转过身子,拉起厨房门扇,用力闩紧。 偌大一所厨房里,只剩了她们师徒二人。 “以为这样就放过你了?” 乌沉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站在莲生面前,满脸肌肤都在危险地颤动: “今日倒是个好机会,好多账要和你算。你屡次三番擅闯后园,什么用心,是去偷东西,还是窃方子,或者想潜入香神殿?如此不安分,胆大包天,待我禀明东家,把你绑去官府,好好问个罪名……” “不不不,我没有。”莲生双手连摇:“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师父放心。我真的只是去求教,就在花圃外面,没去别的地方……” “还敢说嘴!”乌沉转身望向灶台,视线在灶台边堆砌的柴堆中上下搜索,显然是在找寻一根趁手的木柴: “巧言令色,骗得了谁?你是杂役,就该老老实实地做杂役,整日东窜西窜,左看右看,揣着一肚子贼心,成何体统?不好好教训你一次,你总是不安分!” “师父……有话好好说,莲生一定改……” “改?” 乌沉已经扯下柴堆上一支粗大的藤条,在手中捋了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三番五次窥看禁地,跟香博士搭讪,就是打算潜入香神殿,妄想一步登天。厨房杂役不得踏入后园,没教过你么?上次作死,连我都受连累,你都忘了么?今天要教你知道知道,做坏事的下场!” 莲生全身一震,惊惧地后退,然而脊背已经抵在墙边,躲无可躲。午后的斜阳自窗格中射入,将乌沉的身影映得无比黑暗无比巨大,阴森可怖地覆盖了她一身上下: “我那外甥女香末,一直想拜白妙为师,我求了一年,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好不容易白姑娘不再坚拒,被你这一得罪,她至今见我都没个正眼。香末这一辈子都毁在你的手里,你还如此张狂,屡教不改,我打死你这个惹祸的狐狸精!” “师父!别,别……若真是我误事,莲生向你和香末赔罪了……” 藤条一举,已经劈头盖脸地抽来。莲生久习战阵,一见乌沉起范儿,自然而然地挥手格挡,然而女身手臂柔弱,全无力道,啪地一声暴响,连手臂带额角,一齐被狠狠抽中。 粗糙的藤条扫过肌肤,痛得万箭穿心。 一道浓稠的鲜血,顿时遮盖了眼帘。 “师父,你错怪我……花姊姊都说过了,就算没这回事,白妙也不会收她为徒……” 此话听在乌沉耳中,正似火上浇油。 “闭上你的臭嘴,贱丫头!” 啪啪劲响,藤条如暴雨般劈头击下,肩头,脊背,接连被撕开一道道血口。纤弱的身体不绝地颤抖,鲜血一滴滴自伤痕绽出,顺着雪白肌肤蜿蜒滑落。 “胡说八道,无法无天!你是想死了么,我成全你!” 乌沉两边嘴角下撇,整张脸都写满了憎恶,手中奋力挥动藤条,口中咬牙切齿,一声声咒骂: “想往上爬,想一步登天,就凭你?给我家香末提鞋都不配。今天不给你个好的,你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再敢不老实,直接剥光了打出街上去,叫外面人都看看你这贱模样!……” “师父……” 莲生口唇颤抖,已经无法唤出声音,只紧紧抱住头,咬牙承受漫空挥舞的藤鞭。每一记迎头劈下,都仿佛要撕裂整个身体,引发一阵阵由心底向外的剧颤。 比起**上的凌虐,更痛的是心底承受的屈辱。 做工这些日子,身为最低贱的杂役,到处遭遇冷眼,早都已经习惯了。但这师父乌沉,简直把她当牲口一般使唤。自己出身贫寒,一进香堂已经不被这势利眼的女仆放在眼里,自从得罪了白妙,更是结下死仇。白妙心高气傲,从未开门收徒,所谓拜师,怕只是乌沉的一厢情愿,但坏就坏在莲生正撞在关节处,令她如此迁怒,几乎日日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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