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此刻嗅到的香气,已经阔别了十五年,他魂里梦里都在追寻的香气。 李重耳仓皇起身,还未饮完的耳杯都被他的手臂扫在地上,他也根本不顾那许多,只紧紧抓住那瓷瓶,整个人探向莲生,急切地低吼:“你……你从哪里弄来?从哪里弄来?” 莲生万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也有点愣怔,双眼霎霎,瞪着李重耳:“我自己做的,依着你那只玉瓶里的香气……像吗?” “你怎么会做这个?这是飞天姑姑赐我的神香,你,你怎么做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临觞多哀楚”一诗出自魏晋诗人阮籍《咏怀》,不是我的创作~~ ☆、第45章 神赐异香 “怎么做不出来?”莲生唇角高翘, 得意地笑了:“我就是干这行的呀……咦, 你说是什么姑姑送你的, 神香?” 李重耳跌坐原地, 神魂稍定,仍然双眸圆睁,呆呆地盯着手中瓷瓶。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腰间,扯开那只虎头佩囊, 擎出他爱若至宝的小小玉瓶,一起摊在手中。 “这是我儿时见到飞天姑姑,她送我的。” “飞天?”莲生面上惊异,越来越甚:“那个下凡的飞天吗?你见过她?” “是。” 十五年前的往事, 被亲朋好友笑话了多少次的久远记忆, 如今在这殷殷体贴的少女面前,不自禁地吐露出来: “那年我未满两岁, 随阿娘去长秋宫参加饮筵, 她也在场……旁人都不敢接近她,唯有我冲上去唤了一声‘姑姑!’她笑着摸出这只玉瓶送予我……瓶子明明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嗅起来异香扑鼻……” “两岁的事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莲生早已听得入了神,双手握拳抵在腮边, 垂涎欲滴地咧着嘴巴:“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好看吗,是壁画里那样吗, 有什么不同于凡人的特别之处吗?” “我记事很晚,其它事情早就忘了,不知为什么,唯有那天的一幕至今牢牢记得。”李重耳手中把玩着那只玉瓶,神情又是珍爱又是惆怅: “她异常地好看,比壁画里好看,与凡人很不同,举手投足都像舞蹈……啊,我想起来,那日在九婴林初见你,你跳的舞蹈,就很有飞天的意态,那种说不清的姿容和力道……你也见过飞天?” “我哪有啊。”莲生怅怅地咬起手指:“那都是随意乱跳的。敦煌的小孩子哪个不想见飞天?可惜都只能在壁画里见。你太幸运啦,当皇子果真还是有点好处!” “嗯,我真的幸运。”李重耳认真地点了点头。 先帝李浩,深以国中降临天神为荣,下旨严保澹台夫妇生活清净,不准任何人打扰飞天。那天神下凡一场,几乎从不与世人交往,唯有李重耳,两岁的小小孩童,得了她一份赏赐。李重耳本来体弱多病,自打嗅了这玉瓶之后,百病全消,健壮异常,这瓶子陪伴他平安长大,已经成为他的护身灵符,日日随身佩带,每次把玩,当年那一幕一一重现脑海,令他清晰地感受到天神的护佑…… 怎能想到,如今在这乡村小店,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笑吟吟地将小瓶子塞到他手里,令他瞬间重温了这萦绕魂里梦里十五年的记忆。饶是他七尺男儿,骁勇坚定,这份震荡也难以自抑,手中紧紧握着瓷瓶,一瞬不瞬地望着莲生: “专门做给我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答谢你的礼物呀。” “我的什么礼物……”李重耳略一转念,方才想起自己送予莲生的那套衣装:“哦,你喜欢吗?” 莲生笑嘻嘻地咬了咬手指:“……喜欢呀。” 谁家少女不爱美丽的衣装?那日蒙了甘怀霜的教诲,决定坦然收下这份礼物,心头也似乎放下一块大石,终于可以安然享受那衣装的美丽。傍晚收工,四下无人,莲生悄悄穿戴起来,在月光下,欣赏不同寻常的自己。 真是从未见识过的上品衣装呀。衣料柔滑似水,贴在肌肤上,又温暖又轻软,恍如穿了一身云朵一般。上襦下裙,都正合她的身量,还配了一双登云丝履,略大一点,塞些棉花也就合适。最漂亮的是那腰带,白帛底,缂丝面,联珠花鸟纹样,细细密密,美得令人心颤。三层九条燕尾飞髾,全是重工刺绣,长长地拖曳地面,行走之际,飘然胜仙。 斜射的月光下,照一照自己投在地上的身影,摇曳起舞,低声吟唱: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嘻嘻嘻嘻,真是好喜欢呀。 身为小小香博士,并没有什么机会穿戴如此隆重的衣装,但是每每想到自己拥有这样一套家当,也是忍不住唇角微翘,整个心头都盈满笑意。 甘怀霜教她,做人要懂得礼尚往来。收了礼物不要紧,要懂得回报一份心意。那李重耳身为皇子,金枝玉叶的殿下,什么宝贝没见过,哪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然而莲生偏偏就知道,他有一件异常珍爱的,寻觅了十五年而不得的东西。 那日的九婴林,他捧着失而复得的玉瓶,满脸狂喜地握在掌心:“谢天谢地!再也不要丢了……哪里还有香气?我倒是怀念得紧,但是十五年了,早就没有了……” 配制香品,那正是莲生的特长啊。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清晰嗅到的香气,李重耳却嗅不到,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她嗅过的香气,就能够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其实以她的鼻识来辨析,自己做出的味道,与那瓶中原有的香气还是相去甚远,然而以凡人的嗅觉来论,已经很难辨识出其中差异。 “你呢,喜欢吗?”莲生笑嘻嘻地望着李重耳,一只手指支在自己腮边:“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喔。” 其实这话完全不用问,李重耳的神情已经道明一切。那张俊秀的面孔上,终于愁云略扫,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望向莲生的眼神,明亮异常,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终于还是,只化为微笑着的一句: “喜欢。” “喜欢就好,收着吧,或许我以后还可以制得更像些。”莲生欢然拍了拍手:“希望这香气好好陪着你,像你那飞天姑姑的护佑,一直都好好地陪着你!” “会的,会一直陪着我。” 李重耳用力点头,点得那样肯定,那样深信不疑。举手将瓷瓶凑在鼻端深深吸嗅,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缕缕荡至灵魂深处,似乎真的有神力,有异能,抚平胸中所有沟壑,让那满腔的郁气,闷气,愈饮愈愁的浊浊酒气,终于一点点烟消云散。 失什么魂,落什么魄,发什么愁,饮什么酒? 他是大好男儿,有天神护佑的幸运儿,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该争则争,该战则战,该守护的要用心守护,该承担的,要倾力承担。 圣上已经说了,明日朝会,再议他的请命。既然没有一口回绝,总还有一点机会。那么,快快回城安睡一夜,养精蓄锐,待得明日上朝,再尽力争取一回。或许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但是或许,可以左右一点战局,让这一腔热血泼洒沙场,也算圆了一点自己的毕生梦想。 握紧手中两个小瓶,仿佛握紧了两颗勃勃跳动、满怀慈悲的心,那样沉,那样暖,明知前路危机无数,此刻心中,只是一片宁定坦然。 —————— 店堂中这最后一点灯火,终于熄灭。 杨七娘子都已经倚在柜前睡着了,楼上楼下静寂无声,再无一丝人迹。 李重耳解下腰间一对银鱼,撂在柜上,回头望向莲生:“走,我送你回城。” 莲生皱皱鼻头,为难地笑了笑:“都这个时辰了,我进不了城门了,今夜在这店里宿上一宵便是。” “有我在,怎地进不了城门?”李重耳傲然昂首:“午夜之前,非但本王自己进出自如,从人只要亮出牙牌,往来也是无碍。” “都道是皇子和亲王要奉天子手谕才能出城,怎地只有你进出自如?整日出出进进,九婴林跑得如自家后院……” “嘁,我与旁人怎么一样?本王剿杀山贼有功,蒙圣上封为护军,协掌中尉,就是京城禁军。徼偱京师内外,正是本王职责所在。” “护军是什么,是将军吗?” “……是武将,守护国家的武将。我大凉皇子,年满十六岁后参与朝政,但是三位兄长都是文官,只有我是武将!”李重耳用力拍拍胸膛:“只有我!” 莲生若是稍微通晓朝政,就会知道李重耳这护军只是虚职,并不执掌实权,更不是什么将军;她自然也不知晓李重耳那满腔英雄梦,不懂为什么堂堂一个皇子,居然以做个武将为荣……然而早已见惯了这殿下傲慢自得的模样,如今见他终于摆脱满面愁云,又是一脸骄横,无论怎样,心中多少有些欣慰。当下只暗暗撇了撇嘴:“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小爷也去做个将军玩玩!” 李重耳阔步行在她前面,已经出了店门。迎面寒风翻卷,刮在脸上一如刀割。天地间漆黑如墨斗,点点皓白飞花自无边黑暗中飘扬而下,随风轻飞,宛转慢舞,正如一幅精美的图画。 下雪了。 李重耳的背影,魁梧,高大,一领猩红绒毡斗篷披在宽阔的肩头,在这茫茫黑白空间里鲜艳异常。他走到店前屋檐外,立住脚步,仰面向天,任那雪花飞落冠顶,飞落面颊,无声无息积在肩背,任那斗篷边缘翻飞,一层层随风漫卷,良久不言不动。 莲生知他心事重重,风花雪月,皆有所感,一时间也不去打扰,静静停下脚步,抱紧怀中竹篮,也歪头望向大雪飞扬的夜空。 碧玉骢轻声嘶叫,打破这安定的沉寂。 “来,上马。”李重耳解开缰绳,牵过马匹,伸手指了指鞍前。 莲生不由得嘟起了嘴巴。开什么玩笑?诚然敦煌民风粗犷,男女大防不甚严格,街头巷尾,常有男女并肩同行,然而要她坐到一个男子怀里来同乘一匹马,还是太过尴尬。 “二十里路,瞬间便到了,且将就将就罢。”李重耳自然也懂得她的心思:“不然要怎么乘骑?你不惯骑马,不坐鞍前,会跌下去。” “谁说我会跌下去。你先上马,我坐后边。” “不行!” “怎么不行!” 李重耳对这奇异女子的指挥,向来只能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当下惟有率先踏蹬上马,莲生将竹篮交到他手中,自己跳起来抓住马鞍,纵身攀爬……然而这碧玉骢异常高大,莲生的头顶也未有马背高,手忙脚乱地爬来爬去,只扑腾得满头是汗。 “还说能行!……” 李重耳俯下身来,向莲生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掌,雄健有力,扣住莲生手腕,轻轻一提,便将莲生整个人提得飞起,如一只飞鸟翻向空中,正正落在李重耳背后。隔着厚厚的绒毡披风,摸到他腰间革带,小手紧握,牢牢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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