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她是她。 犹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她,可怜巴巴的小孤女,缩在墙边被朱贵他们欺负;犹记得她牵着他的衣角,随他逛遍城中每个角落,找吃找喝,玩耍取乐;犹记得她从小到大,每次见他不开心,都用这样最可爱最柔软的声音唤他:“不离哥哥……” 教他怎能再生她的气,怎能一直绷住脸? 今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一个如此触动他软肋的人。 “以后再不准了。”辛不离吐出嚼烂的草药,敷在一只小羊羔跌断的腿上,沉声开口。 莲生心花怒放:“是是是,听你的。再不敢犯险了。这次也是因为干系重大,人命关天嘛,所以才挺身一试,其它时候,我都很乖的,是不是?” “哼。” 辛不离拾起身边树枝,熟练地夹起羊羔伤腿,以布带扎好。莲生伏在一边,双手撑在腮上看着,一双黑眸光彩明亮,满是仰慕神情。身周香风骀荡,空气柔润澄明,温暖的阳光跳跃在草尖,闪得辛不离的心里全是暖意,一时只愿手中的活计永远不要做完,就这样慢慢地,暖暖地,长长久久地…… 终于也还是处置好了伤处,放开羊羔,任它蹒跚远去。辛不离扯一把草将双手抹抹干净,伸手探入腰间荷包,停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到面前来。 “算你听话。喏,寿礼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哥”这个称呼,唐代以前多指父亲,称哥哥是“兄”。我在文中用“不离哥哥”这个称呼,是出自对少年时喜欢的“靖哥哥”的一点执念,反正是架空文,大家别当真哈。 ☆、第6章 重归于好 一枝打磨精细的木簪,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簪首雕作小小的五瓣茉莉花形,在这阳光映照下,笼罩着一层柔润的光芒。 “呀呀呀……”莲生惊喜万状,雀跃地双手拍掌:“有寿礼拿!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怎么会忘?每年浴佛节一过,便是你的生辰。一大早特地给你送去,你却……哼。” “不敢了,都说了再不敢了。”莲生笑嘻嘻地接过木簪,爱惜地抚摸良久,小心插入头顶发鬟,起身一个旋舞,衣袂随身姿高高飘扬,正似一朵盛开的鲜花:“好喜欢!是你自己做的?原来这几日在做这个,怪不得不让我看,还以为你在磨毫针!” “毫针也要磨,寿礼也要做。”辛不离一双黑眸,静静凝视在莲生身上,眼神一如这午后阳光一般柔和温暖:“十五岁,及笄之年了,是大日子,一定要有簪子戴。可惜我买不起银簪……” “木簪最好,我喜欢。还香香的,银簪哪有香味?”莲生耸起鼻头嗅了嗅:“这是什么木料?以前从未闻过,不是敦煌出产吧。” “在香市遇见的,那胡商见我心诚,折价卖给我,说是天竺来的檀香木。” “你去香市做什么?” 辛不离面色微红,半晌无言。 莲生心思聪慧,马上明白,这不离哥哥必是为了给自己做簪子,专程去香市买木料了。辛不离虽然父母双全,不似莲生孤苦,但家境也是贫寒至极,为备这份寿礼,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心下一阵感动,当即也不再问,只嘻嘻笑道: “等你到了二十岁,弱冠之年,我送你一顶冠戴。不要银冠,不要金冠,嗯……要水晶冠,那才衬你。” 辛不离大笑起来,一口白牙在晒黑的面孔上异常洁白,满脸欣喜中微微带着一丝无奈。“心意我领啦。一顶水晶冠,你知道要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我慢慢攒啊。” “唉……”辛不离轻轻摇头:“何况就算有银子都不成,水晶冠要高官显宦才能戴,平民戴了会杀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焉知你将来不会高官显宦?等那老丈现身,你也去求他算一算。” “能给你算就不错了……”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算呀……” “总有一天……” 阳光下,大街旁,雷音寺前的空地上,沉浸在愉悦中的莲生,笑嘻嘻地摸了摸发髻上斜插的木簪。其实知不知道身世,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太阳总是这么和煦,日子总是这么热闹,身边人总是这么温暖,一切都这么…… “小丫头,占着我的蒲团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还给我!” 一阵常年不洗澡不更衣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 “老丈!” 纵然此时天神下凡,天女散花,也不能让莲生更激动了,蹲在这破衣烂衫的老者身边,素来伶牙俐齿的莲生都变得语无伦次: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一定是三危山的佛光显灵了!我找你已经一年啦,求问小女子的身世,爷娘是什么人,当年为什么抛下我一个,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团聚?那天的《香音变》还没唱完啊,求你接着唱呗?你说我为什么与旁人有点不同,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变化的,有什么法子能掌控吗?我将来会是什么样,会一直这样吗……” 艳阳和煦,春风暖暖地拂过大街,那老丈半坐半躺,倚在树下,一双老眼微闭,惬意地晒着太阳。鬓边那朵石榴花,已经完全枯萎,仍然漫不经心地插戴着,焦黑的花瓣软塌塌垂在耳畔,倒正和整个人的污糟相衬。 “你这小丫头,太也贪心。”莲生叨叨了半天,老者才懒洋洋地开口:“我是看你积了点德,才来见你一面,一下子索求这么多,倒教我不想理你了。” “不要呀,小女子不懂规矩,老丈指教便是,无论如何求你点拨……”莲生哀求几句,忽然一怔,回过味儿来:“我……我积了什么德?” 老者不理不睬,只翻了个身,口中嘶哑地哼着什么变文,半眯的双眼望向数丈外的甘露大街。 大街上热闹如常,并未有人注意这一老一少。三三两两经过的,都是刚从府衙领了山膏肉的乡民,男女老少,个个喜气洋洋,捧着蒲叶包裹的肉块,像捧着什么天赐的福祉一般。 莲生等了片刻,不见老者回应,当下乖巧地凑近,堆起满脸可爱的笑容:“老丈,我不贪心便是,只求一样,只求你帮我解说身世。” 老丈依然半眯着双眼,口中的哼唱声越来越低,倒像是要睡着了。 “老丈,我也知你等闲不给人掐算,要看缘法,若是小女子缘法未到,求你明示。”莲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小心地不打扰到那卧佛一般的老丈:“若是要钱,我也攒下了,回头一定取来奉上。若是要物,你尽管说,我努力弄来便是。我毕生心愿,就是搞清自己身世,无论有多难,只要你肯开口……” 响亮的鼾声,强势压过她的乞求。 太阳由东方转向西方,落在地上的影子,由短粗,变得越来越狭长。 莲生跪坐一旁,无奈地守着这横卧街头的老者。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老者的名字和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大约是前年秋天从西域来敦煌,很快以算命看相的神技闻名乡里,据说都不问生辰八字,看一眼就能说出你的底细,只是为人乖僻,毛病甚多,等闲不肯现身,现身了也不肯理人,理人了也不肯给你算,肯算了还不肯尽言…… 果然是这样。 但既然是异人,当然有异于常人之处,莲生自己生具异能,更对老者的怪异、乖僻、不循常理,有一份强烈的同情心。瞧他如此神技,却落魄街头衣食无着,想必是性子异常执拗,不为世人所容。他愿意解说便罢,若是不愿说…… 天色黯淡,一缕霞光斜射树梢,太阳已将落山。莲生轻叹一口气,小心地推推老者:“老丈,老丈?” 推了半天,老者才蠕动着身体,白眼一翻,满脸不悦:“小丫头事儿真多!” “老丈,”莲生赔起笑容,指了指头顶天色:“酉时将过,城门要关啦,你得快些出城才是。城门一关,你无处可去,如此流落街头,会被官府拿去打板子的……” “你怎知我要出城?”老者用力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哼,我就住在城里。” “不会吧,我都在城里找一年了,从没见过你……”莲生嘟起嘴巴,小脸上满是惆怅,也仍然快手快脚地扶着老丈起身:“无论如何,城门一关,宵禁开始,万不能躺大街上了,快起来快起来。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家宅,岂是你去得的?”老者龇了龇一口黄牙:“别要赖在我家里不走,硬求我为你解说身世。” “我哪有那样赖皮?姑娘一无所有,有的就是志气。”莲生挺起胸膛,傲然拍拍胸脯,想起自己不是男身,又悻悻地将素手揣回袖中。 老者斜睨着她,冷笑一声:“真那么有志气?不求我解说了?” “求啊,求啊!哎呀老丈,你还真是难处。”莲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人行止,还都勉强不得,何况你是异人?求了你一天,你也不说,我有什么法子。不能害你触犯宵禁,只好下次再求啦。反正我已经孤苦了十五年,不在意再多些时日。” 老者咳了一声,甩动破烂的鞋皮,踢踢踏踏地向西边城门方向走去:“只怕你等不得多些时日了。” 莲生悚然一惊。“怎么叫等不得?” “求我啊,求我解说。” “是是是,求老丈解说啊。” “哼,一人只能求一事,我劝你啊,身世放在一边不要提了,说说你的体质罢。” “我的体质?” 一言入耳,更令莲生心头,呯呯乱跳不止。她的体质不同凡人,唯有辛不离知晓,这老者如何知道?一语中地,真如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一般。 当下紧跟老者身后,努力做出轻松的笑脸:“我的体质有什么要紧?” 老者嗤笑一声。“你变男人,变得挺开心呗?” 夕阳斜照,为万物笼罩了一层金色的余晖,唯有莲生的小面孔一片煞白。“老丈怎么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老者傲然梗起脖颈,伸出干瘦的手指,捻了捻颌下几绺微须: “时候不多,还是对你说明了罢。你先天诸根不俱,精魂不稳,所以一忽儿变男一忽儿变女无法自控。这点精血只够你支撑到十六岁,眼下十五岁生辰已过,再有一年时光,便会逐渐五识混沌,一点点**散魄。老汉看你小丫头为人不错,就这样死了怪可怜的,所以指点你一条明路:还找什么身世啊,赶紧修行保命才是正经。” 头顶响晴白日,却如平地里起了一道惊雷,直劈莲生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中聊起变身的细节,是个有趣的话题:莲生变男变女的时候,衣装是怎样处理的呢? 据我的一点学习所得,在佛教的世界里,衣装是随心而化,佛经中讲西方极乐世界的衣服是从树上生长出来,想要什么样就有什么样。像《西游记》中也是,所有神仙妖魔,变身时候衣装都跟着变。孙悟空七十二变,并不需要随身携带行头,说变老头就变老头,说变少女就变少女,没有换装这个环节。所以我这本书里也是跟着身体一起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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