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热流在心头涌起,让莲生顿时笑逐颜开。她不傻,这墨锭根本不合他心意,她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饰词安慰而已,然而短短几句言语,背后这体贴用意已经足够暖心。自己跑来洞窟,本是要安慰他的呀,却反倒被他安慰了,真教人又是欣喜又是难为情…… 心头那点尴尬失望,早已烟消云散,敛起裙角,大剌剌地坐到柳染身边。只见他面前青砖地面上,铺着一幅画毡,上有一幅雪白画绢,平展,细腻,却是空空如也,一旁放着笔山、水丞,墨钵中研满了浓墨,那支笔却只架在他的手指间,并没有蘸上墨汁。 “怎么不画画呀?” “……画不出来。” “怎么会呢?那么多铺天盖地的壁画都画出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为什么盯着一幅白绢发呆?” 柳染凝视画绢,长久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你不懂。” “我……也许懂的啊。” 莲生明知他面临困境正难以排解,却眼见这少年神态从容,全然若无其事,心中愈发地涌满怜惜。连忙竭力开解:“别着急,我们制香,与画画也有些共通之处的,偶尔也会有灵思阻滞的时候,只觉得走投无路,天地之大再无去处,但是总有些时候,忽然灵光大现,所有的路便都通了,比想象中更好,更神妙。你不妨先搁下它,缓些时候再来琢磨,也许就在无意之间,就开悟了呢。” 柳染半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成的。你制香,有没有试过,有人要你仿制一款旷世奇香,你从未见过,从未嗅过,旁人也无法描述与你,只说神妙无比,你能不能制得出来?就算不心急,先搁下,又有什么法子,让你忽然灵光大现,把这没见过的奇香一丝不差地制出来?” 莲生呆在当地,怔怔眨着眼睛。 没见过、亦没嗅过的奇香,能不能制出来? 当然制不出来。人的语言贫乏,对香气难以描述,至多是以已有的香气来比方形容:“像初绽的茉莉香”“瓜果甜香”“比麝香淡雅,比丁香浓郁”,只凭描述来制香,相去何止千里万里…… “但是画画,不一样呀!”莲生努力争辩:“圆则圆,方则方,男则男,女则女,就算没见过,也很容易描述清楚,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冥思苦想画不出来?” ☆、第64章 惊天一舞 “飞天。”柳染仰头向天, 萧然望着头顶藻井:“那位下凡的飞天。” “飞天……”莲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墙壁:“你已经画过这么多飞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给一位老先生品评,他说我画得无形又无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这样说你?凭什么呀?”莲生一提起这个就气:“我觉得你画的已经是极品, 大家都这么说!干嘛单要听他的?” “旁人说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齐老先生是当年澹台咏将军府的家令, 飞天是他主母, 时常面见, 朝夕相处,他说我画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只是毕竟从未见过飞天真容, 再怎样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为何一定要画给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长气, 缓缓闭上双眼。 窟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橙黄光芒摇曳,清晰勾勒出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颌,仿若镀了一道耀目的金边。那纤长如蝶翅一般的浓睫, 也闪烁着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动, 都似风雷滚滚,在深藏的心湖里,击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只能找他解说,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飞天图卷,方肯见我!” —————— “来。”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莫高窟礼佛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下山,唯有莲生与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头行去。黄昏的鸣沙山,如高僧即将入定,四下里暮霭笼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黄沙铺满的山头,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异常灿烂,闪烁着黄金一样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莲生与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么?”柳染随在莲生身后,神情诧异,茫然,依稀还带着一丝冥思未解的疲倦。肩头黑发随风轻扬,将他修长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苍凉萧瑟,身后一道长长的身影,孤独地印在漫漫沙尘中。 “我想……试一试。” 莲生在山头停住脚步,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染的双眸:“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未待柳染开言,莲生已经解开颈间系带,茜色丝棉斗篷迎风滑下,缓缓飘落黄沙。弯腰除下丝履,丢在一旁,一双雪白的纤足裸-露,小小圆圆的脚趾,略带几分羞涩地缩了缩,在绵绵砂砾间慢慢踏稳。 淡绯短襦,玉色罗裙,一身寻常衣饰,在这金灿灿的余晖映照下皆如天-衣护体,宝光绚烂。肩头披帛随着风势飘拂,于身后高扬数丈,猎猎如展翅欲飞。紧紧绾束的撷子髻,鬓边轻扬的两缕蝉鬓,更衬得一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湛,灿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缓缓垂下了眼帘。 万籁俱寂,万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无鸣沙山,无莫高窟,无天,无地,亦无柳染。心神凝聚,灵台清明,唯有一团精气无边无际,于那洪荒万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飘荡,渐渐唤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舒缓的歌声响起,妙音袅袅,如滴滴甘露浸润了这漫天黄沙。纤柔手臂随音韵缓缓伸展,身随歌动,腰肢,腿脚,渐渐一起应声起舞,辗转盘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风吹动衣袂层层翻飞,任长发散掩半边面颊,双眸深处,一点璨亮光芒蓦然绽放,牢牢凝聚在莲生身上。 他画过万千神佛,无数天宫伎乐,凭栏天女,音神乐神,将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汇笔端,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舞姿如眼前这般奇异,这般惊心动魄。这娇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飞,变幻无穷,手中似有琵琶,又无琵琶,时而正弹,时而反弹,拧腰翘足,展臂折腕……庄严而不失灵动,柔美中带着雄健,腿如缠丝,足下生莲…… “随顺众生意,慈心满大千。 早达沧海路,已到七珍滩。 调柔诸外道,伏练众魔冤。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是红尘吗,是俗世吗,还在人间吗? 千年沧桑,万里河山,都在那乍隐乍现的天光中飞速流转。 是谁拨动了天宫乐弦,是谁吹散了漫天香烟? 一个清雅绝伦的飞天自天际御风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错,光影迷离,温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体花鬘璎珞,已然化为重重宝光,自苍茫天穹播撒人间大地,无限恢弘,无限灿烂,无限温暖…… 他从前所绘,确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无形无神,只是人间庸脂俗粉。他哪里见过这般神妙的舞姿,这般直击人心的光影?心头那点灵光,从未如眼前这般绽放,似乎冥冥之间被一线天机启动。 耳畔清歌,渐趋急骤,已由那空灵的祝祷,进入极乐的欢娱。一时间飞姿翔韵,燕舞莺歌,铮琮琵琶乐声漫天流转,如银瓶乍破,如玉珠落盘,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回风当空霰,流云逐飞星。身周流云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个人,整座鸣沙山,整个天下,都飞腾在杳杳霄汉之中。 柳染轻轻举臂,伸出修长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划,指尖拨动虚空,依稀有看不见的线条随风飘零。他已经全然不觉这举动,不觉身边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际流金还要灿烂辉煌,唇角长久地凝着一线笑意,沉醉中略带一丝迷惘。 “……听法金台畔,经行宝树间。 庄严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时时洒,能除热恼煎。 金刚坚固力,摧斫众邪山。 接引无辞惮,高低来者偏。 降魔狮子吼,讲论电雷喧。 千力勋来就,三乘会得全。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披帛如虹当空起,香音玉臂揽云霓。乐韵已到了尾声,悠然,和缓,隐约可见那飞天身姿如雪,翩然随着天乐远去,满天奇花瑞兽,腾跃相随。万道金光最后闪耀,那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丝微笑,渐渐消失在缥缈天光中。 曲终,舞罢。 披帛缓缓垂地,黄沙静静消散。 灿烂夕阳映在莲生脸上,将那张笑容闪亮的小面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红。双颊反射着两点微光,眸中盛满勃勃神采,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那迎风肃立的少年。 千里沙山,天地茫茫,已经看不清渺小的人形,只剩两条相对而立的黑影轻覆在漫漫黄沙中。随着流光蔼蔼,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终于动了。 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拔足转身,疾奔下山。 —————— 莲生不懂作画,只懂制香。 然而作画与制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处,都算得上是一门道法,要看天生的禀赋与一时的开悟。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灵机,一点神-韵,刹那间灵光一闪,便能够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个瞬间、哪个姿态令他看到飞天真颜,期待的就是以这倾心一舞,换取他一点点的灵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着她一曲舞罢,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令莲生这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忐忑亦有几分期待。当即抄起脚下斗篷丝履,穿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纤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着柳染,一口气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决,然而隐然带了一丝势不可挡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懒,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团烈火,令那双淡定的黑眸都绽放着勃勃异彩。进得窟来,双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间,回身点燃油灯,挥笔饱蘸浓墨,面对着那幅画绢,深吸一口长气,手腕扬起,稳稳悬于空中。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浓墨自那笔尖落下,溅在白绢上方。 莲生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画绢,就此溅污,位置还在上方一角,相当触目。 柳染的目光,静静移向画绢,清湛的双眸若定,全然不以这点污渍为意。手指微抬,墨笔轻挥,就于那墨渍之上略加点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墨线随手而出。转瞬间那点墨渍已然化作一只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飞出宛转曲颈,四弦四相,继而现出高绾的云髻,灿烂的天冠,丰润额头,慈悲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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