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婶子……救救我……” 寨子后山那条走了几十年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小女娃儿,朝连夜下山去找儿子的夫妇俩哭泣着求救。 吴友德两口子成家多年,孩子都生了五个,一眼就看出这凄凄惨惨的女娃儿遭遇了啥。 吴友德记得自己当时都不敢伸手,脱了外衣让老妻赶紧给女娃儿披上。 一张脸肿得厉害的女娃儿已经辩别不出长相,看得连自己的亲闺女都没咋关心过的吴友德心疼起来,招呼老妻把这女娃儿背起,先带出山去再找人打电话送医院。 遭了大罪的女娃儿趴在老妻背上,她也许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甘心白白死掉,挣命地挣扎着说道:“帮我报警……有人……害我……” 女娃儿断断续续地说出他们家那个夜不归宿的小儿子的名字时,原本只想着先把人救了的夫妻俩,像是两截木头一样木在了原地。 那之后的事情,吴友德一直不愿意去回忆……但这么刻骨铭心的事又怎么可能从记忆中被抹去呢? 哪怕是十年后的现在,吴友德仍然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从自家柴房里把已经冷硬的女娃儿背出去埋时,趴在他背上的尸体那冷冰僵硬的触感,那垂在他肩膀上的头脸,就和他现在看到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第111章 索命 吴友德并不认为自己是坏人。 他大女儿当年读书的时候成绩好, 比大儿子吴天林还好,初中毕业后乡里的老师一趟趟的往家里跑,劝他们家继续供这个闺女, 吴友德没答应;虽然当时大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乡里中学的老师们也非常不高兴,但吴友德没觉得这个决定哪里不对——乡头又没得高中, 要读高中就得去县里读, 那读书的花销可不是少抽几包烟就省得出来的,他还想供家里的大儿子去读书呢, 哪能在女儿身上花冤枉钱? 后头儿子考上外省的好大学, 要不是吴友德有先见之明把女儿规在家里面没让出去打工,掐着点儿换了笔彩礼回来,大儿子大学的生活费都没处去寻摸。 后头嫁二女儿,那钱也刚好填补上大儿子刚出校门时缺钱花的窟窿, 丁点儿没耽搁他们家的金凤凰前程。 也就是三女儿出门子的时候委屈了点, 谁让小儿子给家里招了那么大的祸事呢,打点人情跑关系都要花钱, 没时间寻摸合适亲家, 也只好仓促把三女儿嫁出去了。 谁家不是紧着长子男丁过日子, 乡下人家供出个出息的后辈哪有那么容易的,吴友德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安排哪里有问题——要不是供出了成器的老大,这十年里他抛家舍业的躲出老家,哪里能过得这么安逸,比城里那些拿退休金的都差不了多少。 要说吴友德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大约就是只把精力放在大儿子身上了, 忽视了小儿子,让老妻把小儿子惯出一身招灾惹祸的臭毛病。 有时候午夜梦回, 吴友德也会悔不当初……当时怎么就一念之差,没说“大义灭亲”一把,硬是折腾到了后头来的那般境地呢? 要是他和老妻没有画蛇添足,好好儿的把那个女娃儿送去医院头抢救,小儿子没准连那半年的牢狱之灾都能躲过,大儿子也不会因此对家里人起了嫌隙。 一个习惯了连对血亲都精明计算、连对自身骨肉都能冷酷地衡量价值的人,一个道德底线低于平均水平,且比其他人更擅长外归因、但凡出事责任都必定要落到别人头上的人,在不损害自身利益时或许会偶尔露出人性的闪光点,但当自己的切身利益与他人的切身利益被摆在天平上时,必定会做出利己倾向的选择——哪怕他只能占一块钱的便宜,他就不在乎别人会不会遭受一百块钱的损失。 责任归于他人、正确属于自己的吴友德,当然不可能客观地对自己进行剖析,所以他永远不会承认……当年山寨后山那条小路上发生的事,不管重来几次,他都会选择错误的那条道路——别人的一条命,哪里有他们家自家人的稳定生活重要? 冤有头债有主,因一己私欲而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在他们家柴房里睁着眼睛断气的女娃儿,十年后的现在,来索命了。 吴友德发出比他看不起了一辈子的老妻更凄厉失态、更不体面的嚎叫声,就像他在噩梦中无数次的反应一样,他拼命地用手去推耷拉在他肩膀上的那张青白浮肿的脸,用尽全身力气蹦跶着、想把身上的鬼东西甩下去。 冰冷的尸体顽固地黏在他身后,满是淤青的手臂环上了吴友德的脖子,吴友德挣扎得更剧烈了,像是发了羊癫疯一样拼命地摆动身体,还想往树林子逃。 可他肯定是逃不了的,背后的女尸越来越重、像是大山一样压得吴友德喘不过气来,他只踉跄走动了几步,便摇摇晃晃地朝地上倒去。 挂在吴友德身上的女尸仍然趴在他背上,手臂搂着吴友德的脖子,并不用力,只是死死搂着不放。 吴友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两只手在地上乱薅,口里哭叫着“救命”、“饶命”,女尸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渐渐变得更重。 哭嚎挣扎着的吴友德,听到了自己的老骨头被压断的声音,剧痛从腹腔内传来、痛得他没了求救求饶的力气,张开就喷出满嘴的鲜血。 几米外,本来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吱哇乱叫的老妻章菊华眼见她依靠了一辈子的男人吐血,脑袋一歪就昏死过去。 章菊华昏了,肋骨被压断、肺部被刺穿的吴友德痛得叫不出,这条深山中的小路安静了下来。 女尸一直很安静,静静地压在吴友德身上,压得他上半身的骨头一节节断裂、粉碎,压得他从满嘴喷血变成满口流血,鼓着眼睛目视前方,活生生被剧痛痛死。 女尸又安安静静地压了会儿,直到吴友德上半身躯干整个儿被压扁成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的厚度,才缓缓起身,飘向昏死过去的章菊华。 她死后,尸体是被吴友德背去埋的;她生前,把她背进吴家柴房的是章菊华。 她并不是被关进柴房里就死了……在她还有力气说话求救时,是章菊华一直在陪伴她,稳住她,说警察马上就来了,医生护士很快就来了。 是章菊华换走了她的衣服、擦洗了她的身体,生怕在她身上找出任何会让他们家的宝贝儿子被定罪的证据。 女尸走到章菊华身前,慢慢蹲下,蜷缩着躺到章菊华身上。 她多么希望当时章菊华的善意是真的,多么希望章菊华是真把她当成受到伤害的亲儿女一样心疼,多么希望章菊华当时给她的拥抱、给她的那些母亲似的温铱錵暖,是发自真心。 缩成一团的女尸,渐渐变重。 章菊华被压醒了,她挣扎着仰起脖子,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浮肿女尸,差点儿又再次昏厥过去。 腹腔传来的重压让章菊华没法儿欺骗自己这是在做梦,这个也已经六十多岁的、躲在丈夫和儿子身后过了一辈子的“传统”妇女疯狂嚎叫起来,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推压着她的女尸,嘶声竭力地大叫着和她男人临死前相似的、求饶求救的话。 女尸自然是不会给出任何回应的,像是蜷缩在母亲怀中取暖的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动。 章菊华年轻时生了五个孩子,家里的好吃好喝又要优先供给男人和儿子,身子骨不如她男人硬朗,没多会儿,身上就像是爆豆似的连续发出骨头被压断的声音。 章菊华叫不出话来了,她又不像吴友德那样是趴在地上被压着,吐血都吐得不流畅,内脏破裂倒灌到口腔里的血堵住了喉咙口,艰难地喷呛出几大口血、染红了半张脸和大片衣襟,眼睛就开始朝上翻,没多会儿,便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 女尸仍然保持着蜷缩动作,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吹过,刮得小路旁边的人工林哗啦作响。 到风声平息时,人工林中的小路上已经看不见女尸,也看不见两具活生生被压死的尸体,只有一道笔直的人形身影,静静站在路中央。 山头上,目睹了全程的林霄,脑门儿上全是冷汗。 在旅馆里失踪的两个男人也好,自己送上门的吴天龙也好,显然都只是添头……林霄和罗小燕费了不少力气才骗回来的吴友德夫妇才是正主。 那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复仇的受害者,大约是不会回苗寨木楼里面去了——林霄亲眼看着女尸和吴友德两口子的尸体凭空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先前掉落在地上的、两人携带的背包和手机。 鬼打墙,永远地留在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山中小路上。 林霄记得她奶说过,鬼打墙困人亦困鬼,那个受害者显然并不止满足于从肉O体上消灭吴友德夫妇——她这是要把两人的魂魄都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地关在这儿,永世不得超生! 这般刻骨的恨意……真是比活生生把吴天龙锤死还更让人心底发毛。 林霄自始至终没有跟这位受害者沟通过、不知道受害者的怨恨委屈和想法,也不会去评价受害者这么做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妥当不妥当,她一直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林霄做出了选择,受害者的冤魂也做出了选择,仅此而已。 林霄没啥兴趣去对受害者的选择指手画脚,她这会儿还有更需要关心的事是——那个把受害者的冤魂带来的人形“生物”,这会儿还在山下那条小路上! 吴友德两口子带来的手机也被关进鬼打墙里面了,此刻的山下没有丝毫光源,仅有的星光只能让林霄遥遥辨认出那东西有个人形轮廓,其它的啥也看不清。 “庄婶,那个就是你看到过的‘红衣菩萨’?”林霄尽量小声地询问蹲她旁边的姑获鸟。 战斗力比林霄还远远不如的姑获鸟显然也是很害怕山下那东西的,都不敢吱声,只是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林霄神色有些凝重。 她先前还以为13年事件的受害者就是姑获鸟目睹过的“红衣菩萨”,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受害者的冤魂能从天龙堡苗寨跑到这里来复仇,似乎还是靠这个“红衣菩萨”把她带过来的。 能让冤魂“寄宿”,能帮冤魂复仇……这“红衣菩萨”,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霄还没琢磨过头绪来,山下小路上那个只能看见大致轮廓的人形“生物”,忽然动了起来……以一种诡异僵硬的、活像是木偶般的生硬步态走进山林中,没多会儿便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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