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妇女抬起头,视线逐一扫过李老四家客厅墙上挂的那排遗像,面上的笑容温婉亲切。 抬手挽了下有些散乱的鬓发,旗袍妇女穿透李老四家的大门,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几十年岁月沧海桑田,曾经只有寥寥几座大城市才有的高楼如今遍地都是,就连西南山区这些土匪的后人,都能一分钱不掏,轻轻巧巧地住进这种旗袍妇女生前都没住过的房子里来。 旗袍妇女的怨恨不仅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褪色,反倒是越酿越深。 土匪的后人有好房子住,有好衣裳穿,有好饭食吃,她的儿女却尸骨无存——她心中的怨恨,怎么可能淡去! 旗袍妇女面上笑容越是温婉,眼中恨火越是炽烈。 快成功了,那排遗像里再添上一张,她那受辱身死的怨恨、一双儿女的血债,就算是有着落处了。 经过三楼时,旗袍妇女听见里间传来男人的痛苦呻O吟声。 旗袍妇女停下脚步,想了想,飘进了李俊杰家住的三零一室。 李俊豪的二嫂还在看电视,对卧室里丈夫传出的叫痛声置若罔闻。 旗袍妇女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径直穿过客厅,进入这对夫妻住的主卧。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李俊杰躺在床上,竭力张大了嘴呼吸、却始终吸不进多少氧气,像是条即将渴死的鱼一般垂死挣扎。 这也是难免的事……谁叫他这么衰弱,生人的阳气都不剩几分了呢? 只会无意识地纠缠土匪后人的野鬼们都控制不住了,好几只野鬼紧紧地缠在他身上,横死的怨恨、有家不能归的痛苦,化作宛若实质的狰狞血肉,死死地抱着李俊杰的头,本能地要把这个作恶多端的仇人之后拖入地狱。 旗袍妇女看着这几只只剩本能的野鬼,眼中恨意消退,化作淡淡怜悯。 抬起手,轻轻抚摸过一只抱在李俊杰头上的野鬼。 这只鬼已失去原型,就如同一坨粘附在活人身上的软烂肉块一般,连面目都看不清。 感受到“同类”的接触,肉块中睁开一只苍白混沌的鬼眼,茫然地打量向旗袍妇女。 旗袍妇女微微摇头,用手将这只苍白混沌的鬼眼闭上。 她的怨恨还有着落处,她还记得要让仇人断子绝孙,这些“同类”却是什么都不晓得了,一个个浑浑噩噩、糊里糊涂,若不是还有魂归故里的执念牵挂着,怕不是早已尽数魂飞魄散。 可这阳间毕竟并非鬼物久留之地,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只野鬼彻底失去意识,连那淡薄的归乡本能都忘却,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此人一死,这几个野鬼怕是也会步入那些消散了的同类后尘。 同为天涯沦落人,旗袍妇女并非不同情这些同类,奈何她也做不了什么。 离开李俊杰家,走出这个仇人后人所居住的单元楼,旗袍妇女用手指抚摸了下手里的鞋垫,摇摇晃晃地往小区大门处走去。 她憎恨李家屯人的居住,除了每日向仇人之后索命,旗袍妇女并不会在小区中久留。 这会儿才刚晚上八点过点,小区里还有人活动,不过门口保安室这里已经没人了——这附近没什么建筑群,小区门口风大,白天倒是凉爽,到了晚上就没几个人爱来。 就连看大门的大爷都关上了门,不然保安室里会被风刮得坐不住。 旗袍妇女走到保安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下,垂着眼皮,静静地回忆着漫长岁月中那些短暂的、与儿女相依的片段……几十年的日子对于她这样保留了生前记忆的怨鬼来说太过难熬,要不是还有美好记忆可供温存回味,或许她也早成了那些失去意识的同类一员。 不知过了多久,保安室里的大爷都关灯睡觉了,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李家屯小区大门口。 旗袍妇女意识到生人……不,生鬼接近,抬起眼皮朝外看去。 站在进出口通道那里的“人”,咋一看是个面皮白净、油头粉面的年轻后生,细一看,却是具干瘪的脱水干尸。 旗袍妇女有些意外,她久居此地,鬼倒是见过不少,精怪还是第二次看见。 成了精的干尸似乎非常紧张、非常害怕她,干咽了口唾沫,才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开口:“你……您、您好,我、我叫彭天明,能、能跟您打听个事儿吗?” 马路对面的本地寨子里,猫着腰蹲在巷子口、举着从左鸿博那儿借来的夜视望远镜观察着小区门口的林霄,一脸的一言难尽。 “……自己都是画皮鬼了居然还会怕鬼,这家伙行不行啊!”
第58章 周氏 白天时林霄就注意到了, 李家屯小区大门口那只混进老太太堆里的旗袍女鬼,和小区里面那些呆呆傻傻、只会跟着李家屯男性后代的鬼画风不太一样。 虽然都是民国风,但这个旗袍女鬼脸上会有表情、会笑, 还会听别人说话——要不是她身上的着装确实过于古怪、不像是现代人的装束,林霄搞不好都会以为这是个大活人。 在她奶辨认出李家屯小区里这些飘飘荡荡的鬼应该是野鬼、最好的超度办法是送其还乡后,林霄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个似乎还具有生前智慧的旗袍女鬼来。 但是吧……怎么在尽可能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和这个旗袍女鬼进行交涉, 又是个问题。 林霄属实拿不准鬼这种东西对人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 毕竟她见过的鬼,要么是呆板机械的, 比如台球室里的鬼、左老板酒吧里鬼, 要么是对人类满怀杀意的,比如梁宽事件中那只索命厉鬼。 而她养的魔王喵吧……讲真,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靠谱。 思来想去,林霄就把主意打到了变成新画皮的彭天明身上——这家伙一个是不太强, 好说(威)服(逼), 二一个是他已经不是活人了,就算交涉失败, 旗袍女鬼还能把都已经是死人了的彭天明再杀一次不成? 于是本来应该在清水湾安安分分昼伏夜出、在街头和声色场所游荡寻找替死鬼的彭天明, 就在午夜时分出现在了旗袍女鬼面前。 彭天明心里的憋屈惊惧劲儿就别提了, 躲在马路对面的林霄嫌弃他胆子小,却压根不会晓得他这个“新画皮资历”还不到十天的新嫩精怪直面这种积年老鬼时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幸好,看上去是个知性中老年妇女的旗袍女鬼对找上门的小精怪没有太大恶意,温和地道:“小兄弟不要着急,要问什么直说就是。” 旗袍女鬼的口音是略带C省口音的西南官话,嗓音里有中老年女性特有的暗哑磁性、是那种很能让人安心的女性长辈声音。 紧张得要死的彭天明恍惚间有种读大学时听学校里的女性老教授说话的既视感, 情绪缓和了不少,惊异地看了眼面貌生动、宛若真人的旗袍女鬼, 壮着胆子磕磕巴巴地道:“呃……是这样,我、我有一个朋友——我活着时的朋友,无意中得到了一串从李家屯流传出去的老物件,好像……还是用人的牙齿磨的物件,就惹到……这个小区头的一些朋友了。” 旗袍女鬼似乎是知道这个事儿的,“哦”了一声,有些感兴趣地道:“那个开酒铺的善心员外,是小兄弟的友人?” 彭天明呆了呆,意识到这女鬼话里的意思,震惊地道:“您——也去过老左的酒吧里?” 旗袍女鬼笑着点头:“去过一回,看来是叨扰到酒铺做生意了,小兄弟莫急,且想个辙让那员外知晓,将龙家兄弟的牙骨还回来就是。” 彭天明万万没想到这事儿会这么容易,当即面露惊喜之色,一迭声道谢便匆匆离开,去告知那个逼他来此的小丫头这个好消息。 旗袍女鬼望著小精怪离去的背影,怀念地笑了笑,她不晓得有好多年没跟人说过话了,要不是对方明显有些怕她,真想叫住这个小兄弟拉拉家常。 没到五分钟,彭天明又灰溜溜地倒回来了,后头还跟着把背包挂在胸前的林霄。 旗袍女鬼意外地打量这个白天时来过的小丫头,又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刚说过话的小精怪。 林霄挥挥手让彭天明让开,自己走到距离旗袍女鬼三米外距离,客气地招呼道:“婶子你好,我叫林霄。” 说话间,林霄警惕地注意着这女鬼的举动,要是这玩意儿不像彭天明说的那么友善,她好及时撒腿跑路——陈老板的车就停在一里地外等她。 还好,彭天明没糊弄她,她刚才在望远镜里仔细观察过的旗袍女鬼也没有搞区别对待,在略显晦暗的路灯下脸色白得渗人的旗袍女鬼没有翻脸的意思,而是好奇地看了她好几眼,露出个慈祥笑容:“小妹儿有阴阳眼啊?你好,我姓周。” 林霄暗暗松了口气,态度更加客气地道:“周婶子的口语,是C省人么?” “是,我祖上是C省的,夫家是黔地人。”周姓旗袍女鬼温和地道,“林家小妹儿白天来过李家屯罢,所为的可是彭小兄弟那位友人之事?” 林霄眼睛发亮地道:“是,那位左老板请我和我家老太帮忙,想送李家屯的游魂野鬼归乡。周婶子,他们和你一样也是C省人么?C省哪个地方?” 旗袍女鬼一愣,她大概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问题,激动得站了起来:“林家小妹,你说的可是真?” “是真的,左老板愿意出钱出力。”林霄肯定地道,“但是我们也不晓得这些野鬼的故乡是哪里,所以才来打搅周婶子。” “不打搅,不打搅,左员外果真是积德人,愿老天菩萨多多保佑他。”旗袍女鬼几乎要落下泪来,冲林霄招手道,“小妹儿你来,我慢慢和你细说。” 林霄见旗袍女鬼激动得身形都开始模糊,连忙从背包侧袋里抽住一柱香,点上了插在旁边地砖缝隙里面,这才恭恭敬敬坐到长椅一侧,听周姓旗袍女鬼讲古。 周氏是C省人,解放前携一双儿女、与一同逃难的乡人徒步走山路来到黔地避难。 当时G省省城人满为患,据说比较混乱、生活不易,周氏和乡人携带的钱财不多,便绕过了省城,往当时还叫安顺镇的安阳市一路过来。 那时候安顺镇的面积不大,外城墙在如今的东关区最西侧,从富家花园到清水湾、到伍家关等地,也就是现在的东城区,在当时尽是一片荒郊。 也就在这片荒郊中,周氏和同行一路逃难而来的百余名乡人,落入了当时表面为良民、实则为土匪的李家屯先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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