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每次呼唤,都证明这点,毋庸置疑。 -10- 不管那家伙否定过多少次“我没有弟弟”。 白袍人不信他。 他才不信——不信——他们的曾经——明明那一声声的“弟弟”——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最熟悉的声音—— 想到这里,白袍人抓在平台扶手上的手指更收紧了些,指节几乎透出了青白的骨头。 ……啊,对了。 手骨。 -11- 他恍惚看向自己紧攥的手。 ……虽然样貌完全相同,虽然如今也一样是死去的亡灵…… 白袍人突然想到,那家伙是很白的。 那家伙的肤色、手骨、脖颈比他白太多。 -12- 是【惨白】。 那天,他将那家伙推下高楼时,站在楼顶望着他下落时的模样。 黑暗中,下落的亡灵甚至没有按着本能朝上伸手。他只是对着白袍人笑,双手垂在身后。 仿佛他并不是被推落,而是自愿下坠的。 哪怕会跌成烂泥,也如同回到家乡。 白袍人看着他,黑暗与他惨白又脆弱的喉咙共同辉映着,那家伙的下落就像是某种怪物被吸回了自己爬出来的地方。 他不禁好奇了哥哥作为活人时真正死去的模样。 ——因为,哥哥坠落时,看上去真喜欢死亡啊。 -13- 但那时白袍人依旧没意识到他反常的惨白,直到此时他近乎呕吐,神志不清地看到自己紧攥的手。 ……明明,他们应该是完全一样的。一样的金发,一样的五官,一样的……除了眼睛…… 哥哥怎么会比弟弟更白呢?好奇怪…… -14- “……赶紧结束这个任务吧。” 加快速度毁了这个破地方,带走会长需要的死亡交响曲,然后,找个地方缓一缓。 刚刚他杀光了所有坐在音乐会上层包厢里的野兽……接下来的愚民,就不用杀死再吞噬了,打包摧毁——反正加在一起也不会有上层的兽人能量充沛的。 没工夫理睬小鱼小虾了。 白袍人踉跄地移动脚步,费了些力气才站直了。 他刚刚是闯出了上层包厢,正在三楼的音乐会看台上。 音乐会还没正式开始,会场最中心的乐器们静静地躺在原地——白袍人来执行任务之前刻意卡了音乐会即将开始的时间,因为他没把握能在死亡交响曲响起时做什么小动作—— 虽然说不上很了解会长,但,白袍人知道,会长专门提出要“带回来”的东西,没一个是善茬。 那东西肯定很危险。 如果【死亡交响曲】会让所有聆听的生命死亡…… -15- 白袍人不愿意在它被演奏时碰它。 哪怕是死亡之后,亡灵也不喜欢死亡的。 ——除了那家伙,他甘愿当条蠢狗,疯子的狗哪里知道什么死亡,呵。 -16- 眩晕感似乎减弱了不少,白袍人舒了口气,整理了身上刚才被揪乱的白袍,抬起脸来。 ——可这一抬,他不禁愣住了。 三层平台下,建在二层平台上的酒水区,有个小小的背影正仰着头和酒保说话。 那似乎个很娇小的女孩,皮肤很白,有些幼态,金发微卷地披在脑后,那条本有些保守无趣的高领白色长裙穿在她身上,就像朵被晨风卷拢的花。 酒保是头雄性老虎,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很粗犷,但在她面前却低着头、垂着尾巴,似乎连说话都害怕惊吓到她。 片刻后,他便转身在柜台里拿了什么,然后,重新转过来,耳朵有点激动地抖了抖。 这画面似乎能用“铁汉柔情”来形容,但,不知怎的就是有点违和,联想不到异性之间的引诱感,更没什么“柔情”—— 只莫名会让人觉得,这家伙很擅长给猫科动物顺毛。 -17- 譬如摸摸猫猫、拍拍猫猫、夸夸猫猫。 ……就是有那种微妙的感觉。 -18- 不过,这种小微妙,暂时不重要。 白袍人只注意到,女孩伸手从酒保那里拿过了一枚树莓色的小纸伞。 小纸伞大概是要插在鸡尾酒上的,袖珍又可爱,而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它,就像即将准备运送一枚至关重要的戒指。 这姿态衬得她的背影更小巧了。 那无疑是位迷人的雌性兽人,顶着毛茸茸耳朵的软萌萝莉无论哪个世界都会受到雄性生物的追捧。 ——但白袍人没想这些。 -19- 他只是——突然发现——那背影——小小的、披着金发、穿着裙子的背影—— 是见过的。 某个时刻,某个瞬间,他深深、深深地把这样的背影印进脑海。 所以,哪怕死后,也有记忆。 身体本能的记忆。 不再跳动的心脏似乎紧缩起来、原本清晰些的视野再次模糊—— 白袍人紧紧抓着扶手,下一秒,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那个背影——难道那个背影才是——他—— -20- 【弟弟。】 【弟弟。】 【亲爱的……】 分外耳熟、无比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眩晕感再次撞着脑子。 那声音——那一次次亲热的呼唤——是—— -21- “是弟弟!弟弟!我最喜欢的弟弟!” 某个时刻、某个瞬间、某个不再能倒回的世界。 金发蓝眼的小男孩超级大声、超级坚定地说,一边说一边奋力地点着头:“我肯定、肯定、肯定会一直记住的!” 然后他伸出小小的、嫩白的、透着健康血色的手——握过冰凉的铁管—— 握过那大大的巨笼,所竖起的高高的笼栏。 高高的笼栏后,血迹斑斑的病床上,穿着白裙子的小小背影动了动。 男孩继续大声、坚定地嚷嚷道—— “弟弟,弟弟,弟弟!是弟弟!不管他们强迫你穿上怎样的裙子,让你扮作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不是‘妹妹’!是我的弟弟!我一定一定会记住的——弟弟!” 病床上,穿着白裙子的金发小孩扭过头来。 他静静地瞧着他,有些可怕的红眼睛,望着他时却总柔和得像秋阳下的枫叶。 -22- “你不会记住的,兄长。所以……别嚷嚷啦。”
第83章 -1- 男孩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送到那里了。 但他记得那似乎是个祥和又平静的地方, 似乎有一座祥和又平静的庭院。 庭院中有一尊洁白的石雕,石雕脚下开着洁白的郁金香,郁金香后的孩子们都穿着白裙子—— 那个地方, 所有的孩子必须穿着裙子。 穿着裙子的孩子们有的必须唱歌、有的必须舞蹈。 还有一个孩子, 他负责在孩子们合唱或共舞时弹奏管风琴,是个很不起眼的存在。 他从不出现在任意一张合照里, 从不出现在任意一次集体活动里,就连早课做完后循着响起的铃声去吃午饭, 别的孩子也不会叫他。 ……要问为什么,似乎, 是因为他穿裙子不够好看吧。 -2- 因为所有的孩子穿裙子都很好看。 洁白的裙子,露出细嫩的小腿, 未发育的脖颈, 裸露的后背上小小的两片凸起……所有的孩子们都像天使。 但那孩子却不像。 他的肤色惨白, 说话总夹杂着咳嗽声, 走动时裙摆下也不会露出富有光泽的小腿,脸上的神情就像庭院中央的石雕, 平静又成熟。 那家伙既不像是个孩子,也没有鲜活的气息。 所以,他穿那身白裙子,实在太丑陋了。 “太苍白了”“似乎有结核病”“不知道哪天会病死”“简直就是具行走的尸体”—— -3- 那些或穿着黑色长袍、或带着宝石面具的陌生大人们这样说。 他们举起扇子或长手套,在那些陌生又触感丝滑的东西后互相贴近, 交换对孩子们的评价。 然后,他们会选走自己看中的孩子, 一个个鲜活洁白的天使便这样消失在了那个祥和地方。 -4- 没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里, 不过,那些陌生的大人们都非常和善。 他们每一次的演唱或舞蹈表演, 都会有些陌生的大人坐在台下。 如果表现得好,有糖果,有鲜花,有亲昵又温暖的摸头,还有排练老师赞许的目光。 ——所以,既然那些陌生大人们能给出糖果与鲜花,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也一定生活在糖果和鲜花中吧。 -5- 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就有掌声,有注视,有扑簌簌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金色圆片落下。 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闪光的金色圆片是什么,但看到那些陌生大人们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装成一大袋一大袋递给老师们,又牵过那些被选中的孩子的手—— 他们想,大概是比糖果和鲜花更美好的东西。 真幸福啊,被选中消失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么幸福的地方呢。 -6- 每个穿裙子的孩子都羡慕着被选中的同伴。 所以,虽然不被允许接近那个只沉默弹奏管风琴的孩子——“别接近那家伙,谁知道那丑陋的病鬼会不会传染你”——但,孩子们心中,对他总有着隐隐的怜惜。 因为,他从不被选中。 陌生的大人们似乎指着他激烈讨论过,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病弱,那孩子依旧可以很受欢迎的,毕竟苍白与疾病能缔造出‘脆弱感’这种迷人的魅力,会有许多市场”—— 可是,弹奏管风琴的那个孩子,他偏偏—— 不笑不怒,不哭不闹,平静到无趣的地步。 哪怕是专程被叫过来,被陌生大人们的手套或长扇抵起下颌…… -7- 他不会羞涩,不会害怕,不会紧张,也不会充满抵触地抿紧嘴巴。 不管是被如何触摸、如何捏掐——他只会顺从地抬起那张惨白的脸,血红的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他们。 似乎对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又似乎,他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那就像和死去的东西对上视线。 ……他,让大人们感到很恶心与丑陋,所以大人们总会骂他恶心,骂他丑陋。 所以拜访那里的陌生大人们从不会选走他。 -8- 有些顽皮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胆怯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长相精致又倔强有脾气的孩子被选走了……没人选走他。 弹奏管风琴的孩子便一直这样沉默又平静地弹了下去,每一次的表演他都会是舞台最角落的小小背影。 没人注视他与他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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