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牢房内的两名商客也早被士兵带走了,至此,牢房内只余他一人。 阿沅看着他拖着沉重的锁链,又重回了阴暗的角落中。 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啊? 可是,她分明在里正的记忆里看到,就是他将琯琯镇于潭底的,她不会看错的。 是他太会伪装了,还是……??? 不对,坏人哪里会把“坏”字写脸上的? 就是他,她没有认错。 无论发生了什么,就是他亲手将琯琯镇于潭底的。 阿沅咬牙,偏过头,逼自己不再去看。 她想为琯琯报仇的,但是方才妖僧露的那手,她甚至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大叔的额头却悬浮在空中,动弹不得。 光那一手她就知道,蚍蜉撼树。 她远不是妖僧的对手。 起码……现在不是。 她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 无论在季陵面前被他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还是此刻,还是半瞎李,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也是第一次,如此渴望强大。 好想好想变强啊。 现在的她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估计连方才那个小女娃都比她强。 她也就只能过肩摔摔病书生了…… 思及此,阿沅忽然想起某个许久没有声息的人。 他……他不会真被她一掌…… 阿沅连忙回头去找书生,却见书生正在埋头做着什么。 她拧着眉走过去,见他将地上的稻草绑在自己身上,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 书生见她回头,凤眸骤然迸发光亮,说实话,阿沅蛮受用的。 阿沅心里藏不住事,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此刻消了一大半了,看来看去,这一大群人还是书生最顺眼。 阿沅不禁软了语气,甚至来了兴致好整以暇看着他囫囵将稻草绑在身上:“干嘛呢干嘛呢?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么?还是……” 书生双眸锃亮的看着她:“负荆请罪。” 阿沅一顿:“……你说什么?” 书生摇头晃脑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我沈易……” 阿沅难以置信:“你就捆一身草指望我原谅你吗?” 书生愣了一下,忙道:“小生知道,稻草确是有些敷衍了,可……可时下确是也找不到荆条,下次,下次小生一定背上荆条再向姑……” 阿沅头也不回的走了。 神经病! “姑…姑娘!阿沅!你等等我!” 她是脑抽了才觉得这书生看着顺眼的! 他不止人是纸糊的,脑子更是浆糊! 白瞎了一副皮囊! 阿沅闷头往前走,忽然,裙摆被扯住了。 “救……救命!救救我!” 是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拽着她的裙摆,清秀的脸涕泗横流,嘴唇轻颤着,双眸俱是刻骨的恐惧。 “救我……救救我……” 瓢泼的血浸透了他半边身体,黏黏稠稠的血自他身下晕开,沾上了阿沅雪白的鞋底。 奇怪的是,闻到书生的血,阿沅神魂俱颤,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渴望。而这个小道士的血,却令她觉得……恶心。 就是恶心。 从喉头不断涌上来的,几欲作呕的恶心。 “救我……救……” 他死死抓着阿沅的裙摆,带血的指尖在她雪白的裙上留下一道一道斑驳的印记。 “怎么,你也要来么?” 阿沅怔怔的抬起头,霎时瞳孔紧缩,喉间犹如被扼住,说不出话来。 半瞎李匍匐在小道士身上,他一手死死摁住小道士的一边小腿,他干枯的脸上的一条条红色纹路疯狂开始游动,自半瞎李的脸游至他的手,钻出皮肉,疯狂往小道士小腿里钻! 阿沅骇的一声尖叫,却被小道士死死拽住裙角动弹不得! “救我……救我……” 见小道士蠕动着向前攀爬,半瞎李一把拽着他的小腿往下拖,阿沅的裙摆顷刻被撕裂了一角。 “跑什么?你方才答应老夫的一手一腿,天道可都听到了。你若拒绝,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放心,不该是老夫的,老夫绝不多要。你配合些,也少受点罪不是?” “不……不!” 小道士的嘶吼声在整间牢房回荡。 阿沅呆愣在原地半晌,豁然起身捂住嘴忙不迭的跑出去! 途径最后也是最靠右侧的一间囚牢时,一道清冽的、犹如甘泉一样的声音将她钉在原地。 “施主,贫僧……是否曾在某处见过施主?” 那一角阴暗的角落,只有一丝银月的光辉洒落,似乎连月色也偏爱他,仅有的一丝月光落在他一张玉白的高洁出尘的俊容上。 犹如美玉生辉,他眸光浅淡的望着她,却……没有焦点。 原来他,看不见。 阿沅顿了一下,缓缓偏头看向他,紧紧盯着他毫无焦点的浅灰色双眸,许久未说话。 只有落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年轻的僧人许久等不来回答,他微微歪着头颅,双眉微蹙,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阿沅紧紧盯着他,一时屏住呼吸。 年轻的僧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双眉缓缓舒展,自言自语道:“走了么……” 他……他没有发现我。 阿沅忽然吐了吐舌,两眼一翻,做了个鬼脸。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侧耳倾听的模样,双目失焦的盯着虚空,连眉毛都没动过! 他!真!的!没!有!发!现!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替琯琯报仇了?! “阿沅,你在干什么?” 书生骤然出现的声音叫阿沅吓得差点蹦起来! 年轻的僧人寻声看去,表情片刻的错愕,忽的笑了:“原来施主还在啊。” 笑意和他浅淡的双瞳如出一辙,淡的几乎快溶进月光里,却一点没有被愚弄的气愤。 阿沅直接给沈易心窝来了一拳:“叫你多嘴!” 书生吃痛的硬生生接下她一拳,苦笑道:“你还真下狠手啊。” 阿沅瞥了一眼年轻的僧人,没好气道:“我没见过你!” 说罢,阿沅就气冲冲的走了,方才走了三步又折了回来,她直勾勾盯着僧人虚无的双瞳,狐疑道:“你不是看不见么?” 僧人摇了摇头:“贫僧确实看不见。” 阿沅登时勃然大怒:“那你诓我呢?方才还说在哪见过我!” 僧人寻声望向阿沅:“贫僧确实看不见,不过,贫僧听得见。” 阿沅一顿,被那双浅淡的沉静的眸子一望,忽然就像哑了火的炮仗,没了气。 甚至连声音也不自觉的降低:“你……什么意思?” 年轻的僧人望着她,月光下,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犹如剔透的冰晶:“贫僧虽目不能视物,但只要贫僧听过一次的声音,贫僧就不会忘记。施主,贫僧见过你。不,应该说贫僧记得你的声音。” 阿沅一怔。 年轻的僧人虚无的双眸牢牢盯住她的,笃定的又重复了一遍:“施主,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的确见过面,我记得你。” —— 阿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 她只记得自和妖僧分别后,她脑海反反复复回响着他的声音:“施主,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的确见过面,我记得你。” “我们的确见过面。” “我记得你。” “记得你……” 就像魔咒一样,一直盘旋在脑海里。 阿沅可以确定的是,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绝对绝对没有见过妖僧,开玩笑,那么俊的一张脸,她若见过是绝对不可能忘的! 她确定的是,她只有在里正的记忆里见过他。可那就更说不通了。 妖僧为何说见过她? 他又不曾入里正的记忆……不对,里正的记忆根本就没有她,他们是因琯琯才有了联系,若是没有琯琯…… 阿沅忽的怔住了。 脑海中某一根弦“啪”的一声,崩了。 难道说—— 妖僧曾见过失忆前的她??? 不、不会那么凑巧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他真的曾经见过她呢? 或许她还曾经向他打过招呼,或许她还调戏过他呢,没理由这么俊俏的和尚摆在面前不调戏的吧!? 又或许—— 妖僧遇见她时,她还不是画皮鬼。 她可能是山野间撒欢的野丫头,可能是话本子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可能是某个绣房里的绣娘…… 是了是了,只有这一种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说的过去…… 他们或许曾经真的遇见过! 一切一切的可能全汇聚在年轻的僧人一双浅淡的、如冰晶般剔透的双眸里。 这样的眼,会骗人吗? 阿沅有些茫茫然想着……会吗? 可是……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一个修为约莫为没有的小妖又有什么好骗的? ……就算骗了又如何?! 不管怎样,这是她离自己虚无缥缈的身世最近的一刻! 也就是说,妖僧是目前唯一一个有可能知晓她身世的人!!! “砰”的一声,举座哗然。 阿沅恍如大梦初醒,一双双眸子全凝在她身上。 沈琮、薛时雨、空师父、小女孩,甚至还有半瞎李、小道士。 乃至身侧的书生。 沈易挑着眉看她:“终于醒了?” 这是一桌桌宴席,而主坐上尚空无一人。 沈琮看了一眼沈易后才看向阿沅,笑道:“阿沅姑娘,可是这宴席不合胃口?” 阿沅这才发现自己的桌面上一排各式各样的香烛,有的雕只龙,有的雕只凤的。甚至连喜烛也有。 阿沅:“……” 沈易轻轻扯了扯她的小指:“乖,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该饿了。” 阿沅抽开了自己的手,毫不犹豫离开宴席。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现在、立刻、马上、必须见到妖僧! 只要一想到妖僧可能知晓她的身世,她浑身似乎都着了。 尤其是胸口那处,滚烫如藏了一把火。 她要找他事无巨细的好好问清楚,她要…… 阿沅猝然停住了脚步。 可他是琯琯的仇人啊。 她要替琯琯报仇的。 那就……问清楚了再让这妖僧谢罪吧! 琯琯不会怪她的! 嗯!不会的! 阿沅只略略思考了一瞬就撒开腿奔了出去! 然而才没跑几步,忽然撞进一片坚硬的胸膛里,一瞬间凛冽的气息顷刻将阿沅围绕了起来。 阿沅不受控的狠狠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她好死不死、怎么就撞到了季陵了! 阿沅揉着生疼的鼻尖,低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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