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回,说起来是漫长,可笼统也不过片刻时间。加上最后那一招是近身相搏,又是徒手,台下怎么看得真切?只何誉向来好说话,又乐得捧人,一来二去,又是夸陈澍出手利落,不过片刻——旁的台子甚至还没开打——便赢下了比赛,又是夸她侠肝义胆,面对强敌也不惧,很是说了一通这花脸婆婆以往的战绩。 这一提,陈澍才知道,十余届论剑大比,这花脸婆婆虽不曾闯入下一轮,却着实有些名气。不为旁的,原先何誉用来吓陈澍的那几个残忍比试,当中有一例,便是出自这花脸婆婆。 她确实是活到如今耄耋之年,可在这几十年间败于她手的参赛者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来得及喊出认输的,大多被打断了手、打断了腿,若是那些来不及喊出认输的,便是当场被这婆婆活生生打死在场上,血溅论剑台。 陈澍听到一半,面露讶然,道:“怎么此人恶行累累,竟也能来参加这论剑大比?” “因为行走江湖,并不止靠纯粹的善恶。”云慎淡然道,“江湖事,除了是非曲直之外,还讲一个‘义’字。昨日你杀我全家,今日我屠你满门,恩恩怨怨自古常有,有些宿怨,甚至比这朝堂还久,怎么管得?就单说这比试,刀剑无眼,既然赛前亦说了生死不论,那就算她把对方打死了,你怎么真同她算账?” “你管他什么恩不恩怨不怨,什么‘刀剑无眼’,依我看,这才是谬论哩!”陈澍回头冲着他扬起下巴,道,“刀剑再无眼,可人的眼睛总不是白长的吧?几十年习武,连如何伤人、如何不伤人都不知,这武不如不习!反正若是我,是绝不会教我的剑伤无辜之人半分的!这花脸婆婆如此累犯,显是心术歹毒,为何又不能同她算账?难道这武林中人的几条命,也比不及这五两银子的参赛费么?” “哪有你想得那么轻易。”云慎轻笑一声,道,“且不说旁的,就算这花脸婆婆该被驱出点苍关,教她再不得参赛,请问旁人呢?就当是某人一时失手,学艺不精,伤了对方,这又当怎么断定?若果真一棒子打死,往后都不准参赛,众人自危,比武时难免畏手畏脚,这便与大比本意相悖了。” 陈澍自然不服,一个劲往云慎那边凑,道:“办个比试,哪有那么多讲究,不死人而已,有这么难么?” 她本就是极大胆,极没有分寸的人,这一凑,便是近乎贴着云慎,呼吸打在他的衣襟上,再往领口里窜,掠过那脖颈上的皮肤。 “这些恶人又不是因为这论剑大比才当的恶人。”云慎道,任由陈澍压低了腰,额头径直凑到了他的鼻尖,也不退不让,只道,“你就算端了整个论剑大比,这些恶人也照样行恶事,有什么分别?弱者何辜,但在这江湖之中,却只能指着报应。” “好了好了,这不是赢了么?”何誉脑袋都大了,连连劝道,“你们二人吵什么呢?有这个空当,不如去冲着那老妖婆骂上几句,你说是不是?” “报应?哪有报应?我可没瞧见报应。”陈澍也哼了一声,听劝地直起了身子,轻快道, “信报应,不如信我哩!” 这下何誉也笑出了声来,道:“是是是,信你!你可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摆平的?就是去坐堂审案,也不在话下!” 第二场的两个参赛者上了论剑台,也不知打得怎样,楼下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声浪,议论纷纷,又有方才离开的观众往这玄字台来,何誉这话几乎被淹没在热哄哄的人群中。 但陈澍也知道他必定是在夸自己,心情转好,笑眯眯地正要附和,便听见身后有人无端回了一句。 “听何兄这意思,我竟不知,这坐堂审案,原是这么简单的事?” 一听有人驳话,陈澍又不自觉地去偷觑云慎的脸色。只是这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又怎么可能是云慎,她只瞧见云慎的视线也往她身后看,继而开口。 “沈右监。” 于是陈澍也飞速转了个身,便见身后果然站着那沈诘,离得近了,能看清她今日穿着的竞不似原先那样一身简单,而是仔细地戴着官帽,身着官服,靛青绸袍之上仔细绣着似雁似鹤的图样,被光一照,活了一般若隐若现。 只是若再后退一步,瞧瞧沈诘面上那不甚自在神色,就与这身官服不怎么搭了。 陈澍眼神一路直飘,往她身后看去,果真什么也没瞧见,有些索然。 “哈!姑娘是在找什么呢,今日可不敢带她来。”沈诘越过陈澍,看向她身后二人,面上带笑,又朗声道,“不必客气,闲话就不多叙了。我是来替人递个消息的。两刻钟后,论剑大比第二轮的抽签也要开始了,还请何大侠移步。” “哦!对!”何誉恍然,“是我忘了此事!多谢沈大人!” “何大侠既找得到路,我就不去了。”沈诘爽朗一笑,冲着云慎也点了点头,道,“本就是嫌这比试过场多,出来躲懒的,干脆直接躲回我自己的衙门看卷宗去了。”说罢,也不等答话,便有些自行其是地转身离去,官袍带起一阵风。 何誉也同他们做了个手势,急匆匆往那人流中去。 转眼,这一番交谈结束,一人往外走,一人朝着人流中心去挤了,站在原地的只留下他们二人。 云慎又瞧了眼陈澍,并未抬脚。 “你不跟他去瞧瞧么?”他开口道。 不等陈澍应下,他又道。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第二十二章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陈澍抬头瞧他。 周遭全是陌生的人,何誉先走的这一步,也不过是转眼的时间,就连他的背影也找不着了。这样繁闹的论剑台下,耳边尽是旁人交谈、惊叹的声音,可也就是这样似乎永远不会静下的环境中,陈澍和云慎对视着,好似也远离了周身的吵嚷,就像是一幅泼墨的画,只有云慎那双温柔而冷情的双眸晕出了淡彩。 她胸口那熟悉的、莫名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又蔓延了上来。 “我知道我很好猜的。”陈澍摸摸脑袋,道,“你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云慎也瞧着她,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也要来摸摸她的头,但云慎什么也没做,只是敛了眼睑。 “你真的想杀了那花脸婆婆。” “是。”陈澍干脆地承认,“为什么不想呢?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且还把恶行得意扬扬地炫耀出来的人,难道有人会不想把她就地正法么?” 听见这话,云慎像是笑了,但那笑声却又很飘忽,等陈澍去看时,他仍是面上那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看她了,只道:“那我问你,你在台上明明只差最后一掌,为何最后又没杀她呢?” 陈澍瞧着他,好像还真想了一阵,又反应过来,撅着嘴道:“明明是我问你,你怎么来问我呢!” “因为你自己是知道为什么的。”云慎道,“除非你打算拿‘舍不得那五两银子’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是!”陈澍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跟你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想‘认’?”云慎缓缓道,终于又抬眼来看陈澍,幽深的眸子映着光,仿佛把人心底也看了个透,“你在后悔没当场把那老太给杀了么?” “当然不。” “那就是后悔说出想杀她的这事了。”云慎道。 “也不。”陈澍直面他,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后悔?我想杀她,却又没杀她,都是出自我本心,我不后悔,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更没觉得有什么耻于承认的!” 云慎又默了一会,像是真的在仔细看她的神情。 “那你为什么会不开心?”他问。 这回他问得很轻,烈日的喧嚣之下,像是某片叶脉上此刻还不曾消融的晨露,将落未落,本不应存在,可又如此清澈,如此不起眼,如此捉摸不住,像是也要消散在这鼎沸的人声之中。 不过陈澍听见了。她并没有回,但是她听见了,只是突然心里豁然贯通,踮起脚,也凑过去,仿佛小动物嗅闻一样很近地瞧着。 云慎也不避,同她对视半晌,就任她这么稀奇地看着,直到她伸手来摸他的脸侧,他才有一瞬的神色松动,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压着声音道: “你又要做甚?” “我瞧你是不是我师父哩!”陈澍灵活地挣开他带着凉意的手指,探手便去抓他的脸,一拉,果真什么也没扯下来,只是扯得云慎眉头越皱越深,面上怒意难忍,终于歪头躲过,她才道,“又碎嘴,管得又多!感觉像,不然他老头子肯定飞快下山来捉我喽!” “……我这叫管你么!”云慎怒道。 “那不然呢?”陈澍道,“你都知道我不开心了还这么问,嘴还这么硬,你会不会关心人呀?” 云慎一时语塞,大抵答会也不大对,不会也不大对,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辩,又被陈澍抓着手往人群里走,不管不顾地打断了,抵着他的背大喊。 “走了走了,再不走跟不上何兄了!” —— 何誉早已走了多时,可不是“再不走就跟不上了”,而是已然跟不上了。陈澍拉着云慎逛来逛去,也不知是不是日晒的作用,在十二个论剑台下逛晕了头,也没找到那沈诘口中所述的“抽签”处。 这一路,不仅是找何誉,陈澍也一面逛,一面三心二意地瞧那些论剑台上的比试,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 毕竟这些比试确是动了真格的,开场那场首战,虽然华丽,打得有来有回,招招到位,却明显是事先对好的套招,同此不同。看这些比试,瞧的就是一个新鲜,不说招式新鲜,那些什么拳法棍法毕竟大多都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已散佚了许多,在陈澍眼中,自然是招招都无杀气,招招都有破绽。 但这也是练武不精之人之间的比试,其妙处所在。 天虞山所授,再正派不过,若是像师兄、师姐,包括她师父,同她练剑的时候,出一招,想三步,一个回合间,两人便能把接下来十五招的走势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只会那几招,而是剑道至真至纯时,也正是至简之时,每一招自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是照本宣科,那每一刺,每一劈,都是不计数次练习凝炼出的这独到一招。 因此,哪一脚该正面迎上,哪一刀该去劈他虎口,哪一箭又该以简单的侧身躲过,正如陈澍方才应对老婆婆那简单的几掌一样,他们心中都是有数的。 对于陈澍而言,台上这些手忙脚乱的比试,才是教她忍不住停下感叹的。 先有天字台一人以刀对剑,把自己的刀生生劈了,后有荒字台,那使枪的往前一挑,不仅没把对手挑落,反倒不小心把枪头杵到地上,反逼得自己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台去,把陈澍逗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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