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的第二条,是陈澍这般坦荡之人,不会绕弯子,若要出手,必定是直直地攻上来。 单这两句交谈,把陈澍的性子透得是一干二净! 因此这邹岱轻易便赌对了,她不仅笔直地往擂台中奔来,且还用尽了全力,势必要与他分个高低一般,快似闪电! 恰是这样快,这样专注且动了怒气,才方便邹岱包抄而来,并且—— 不过几个呼吸,两人已然近在咫尺,陈澍朝着前方,自然扑了个空,可邹岱那方向,却是横着朝陈澍猛切而来! 他赌对了这两条,若陈澍不过是个有些功夫的小姑娘,此刻惊慌之下,不仅控制不住速度,且还要以最脆弱的腰背迎上他那大力的一掌,到时候,别说是躲开了,就连伸手去拦,从这个狠辣的角度,又在视线的死角,若手臂不能曲至夸张的程度,也根本挡不住。 这已然是个死局了。 可邹岱赌这两条,自然并不止是为了冲着陈澍的背击上一掌。就算这一掌何其凶狠,顶多也就拍碎两根骨头,或是打得陈澍吐上几口血罢了,对于习武之人,在这生死之比的擂台上,区区几根断骨,或是几口鲜血,还不能定下胜负。 需知他这一步,虽然是赌对了,可万一赌错了,陈澍半途停下躲过,或是干脆就也跟着他的脚步迎面而来,那依据他这慢上不少的冲劲,和陈澍正面相对,哪怕能挡下,也是会被击得连连后退,几近坠台的。 就像赌桌上的老手,轻易不出手,若是出手,又把砝码尽数投了,那一定是有了非比寻常的图谋。 邹岱不惜以言语挑衅,再孤注一掷赌上一回,所博的,一定是更大,更干脆,更一击毙命的结果。 但见邹岱那掌风不停,就这么朝着陈澍脊背拍去。两人贴得极近了,陈澍侧头时,能瞧见邹岱背光的发丝,因动作而飘起,似有若无,可再往后,邹岱那突袭而来的一掌,甚至是邹岱那半个身子,因是背着光,都陷在了阴影之中,混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色。 陈澍是瞧不清的。 不仅她瞧不清,这样的站位下,就连台下台上的观赛者,也全然瞧不清—— 邹岱原本不着一物的手掌之上,竟悄然弹出了两节指虎! ——陈澍这样快,这样专注且动了怒气,才方便邹岱包抄而来,并且在暗处使出此等卑劣的手段,教人防不胜防。 眼见那指虎还不似寻常指虎,就算在阴影之中,也闪过一阵寒光,看着锋利极了。 随着邹岱的手掌落下,只一碰,便硬生生把陈澍的外袍割开一个豁然大口,没入肉中! “啊!” 陈澍惊呼了一声。 但与邹岱所设想的不同,这声惊呼并不包含着痛楚,更不包含着惊慌,反而似是一种平静之下的惊讶,若是一定要剥离出第三种情绪的话,倒更似是一种—— 震怒。 此般气势,在陈澍这样貌似年轻可爱的小姑娘身上,自然是很难瞧见的。 兴许邹岱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手里动作迟疑了一瞬,还未想明白那声音背后的意义,更来不及注意到自己掌下那背似乎有什么不同。 可就在这短短一瞬,陈澍虽瞧不见他的动作,却仿佛背后长出了眼睛一样,脚上先退了半步,正好卡住邹岱那迈来的右腿,用力一勾,正在提速挥掌的邹岱就这样失了平衡,左腿直直地往下一跪,而陈澍手上也不停,直接扬手而去,既然挡不住邹岱那已没入皮肉的指虎,便冲着那小臂而去,抓住,用力一拧—— “卡”的一声,痛意还不曾蔓延,邹岱那只手便被陈澍扭得脱臼了! 那手骤然失了力,软塌塌地搭了下来,又被陈澍拽着,在邹岱跪倒时,几乎成了一个支点一般,高过他的头顶,更是被陈澍随手往高处拽了拽。 那指虎明晃晃地挂在手指上,反射着寒光。 大抵来观赛的人也大多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场下噪声减弱,一片嘈杂之中,能听见几个在台上观赛之人倒抽了一口气,更有人站了起来,想仔细瞧瞧此人手中那个刺眼的光点。 一只手被生生扭脱臼,邹岱自然是疼得几乎晕厥过去,不过这么短的一眨眼,他额上已然布满了晶莹的细汗。他半跪在陈澍脚边,被陈澍的阴影遮去了大半的阳光,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陈澍再一次将他的手拽高时失声惊呼,终于痛骂出声。 “你……别欺人太甚!” 两颗指虎应声滑落,在台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倒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场下更为安静了,北台的比试还不曾开始,连这小小指虎落地的声音也回响在这十二个论剑台上。 “是谁欺负谁?”陈澍低头问他,又冲着场下寂声的观众喊道,“是谁欺负谁!” “……不过是被你一招过了……嘶……”邹岱缓着气,神情却还硬着,断续道,“不必……羞辱我……” “这叫羞辱么?”陈澍冷笑一声,掰开他那手,质问,“比试之前那官差是否曾找你问过武器?” 邹岱咬牙不答。 “你是否如实登记了你这暗器?” “你是否曾用这暗器于暗处伤人?” “——这五年前比得的玄字台擂主之位,你是否胜之不武!” 她当真动了怒,横眉竖目,连连抛出数个掷地有声的质问,问得邹岱是哑口无言,胸膛起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却只能恨恨地盯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陈澍俯视着这样卑劣、愤恨的一个小人,那怒火终于慢慢地兀自烧尽,她深吸一口气,睨着邹岱不甘心的神情,不以为忤,而是恢复了平静,就着方才掰开的那根手指,给台下众人,或是给自己说一般,稳声道: “第一场,我削了那老太的半边耳朵,是有心,也是无意。那花脸老怪血债累累,可偏偏她那耳朵确实什么也不曾做过,若依我的,就该把她脑浆打碎,而不是为难一块耳背肉。有人劝我,不要为此生气,我觉得也有理,世间事太多,该管管,管不来不必为难自己。”她顿了顿,临了邹岱迅速变色的面孔一眼,道,“今日,我拿着你这伤人无数的手,也不做多余了,不敢替天道行事,唯求一个以德报德,以眼还眼—— “你不遵赛规,妄图偷袭伤我的这两根手指,我便收下了。” “——啊!!” 话音方落,她应声一挫,在邹岱的惨叫声中活生生扭断了他的两根手指,宽厚地扔回他自己的怀中,拍拍手,又拿他那黑衣的袍角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竟还拍拍邹岱的肩膀,就事论事地道了声谢,才慢悠悠地逛下擂台。 不知这邹岱是疼昏过去了,还是大气也不敢出,这一段动作,他是一个音也不曾发出。 只听得台下静了半晌,方才站起来仔细瞧的那几个贵宾看呆了,也顾不得坐下,接着,仿佛终于有人记起来一样,稀稀落落地响起来几声叫好声,然后才是—— “玄字台……玄字台终场,一号邹岱对二十八号陈澍,胜者,陈澍!” 那报赛果的官差似乎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工作,却也难掩声音中的颤抖,高声喊完了这句话。 明明那邹岱还不曾认输,更不曾坠落高台,或是死亡,但台下根本无人质疑这喊的一句有什么不妥,正相反,这一句话仿佛引炸了呼啸的人海,话音未落,尖叫与欢呼声便把那最后半个音淹没了。 声势之大,甚至比李畴方才所得的声量还要震人心魄。 陈澍在楼阁中走着,下楼时台下无几呼声,又听见那报赛果的人这么一喊,听见后续杂乱的欢呼,以为是隔壁台的门派之战开始了,还加快了脚步,“登登”地蹦下楼梯,推门而出。 紧接着,便被扑面而来的人流扑了个正着。 她还不曾如此真实地被人这样簇拥过,一时间难免无措,被挤得话也说不清楚,在人群之中“哎哟”了好几声,也没能挤出来,还是那官差,许是见过些风浪,大手一挥,强硬地把人压回了原位,又收了陈澍的木牌,接着,便喊出了下一场对战的双方。 能排到这个最火爆的时刻,这下一场自然也是引人瞩目的一场比试,很快,这些观赛者的热切便无情地移向了下场比试的两个人。 陈澍抓准这个空当,从人群中溜出来。她逃得极快,什么也没顾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从重重人墙当中挣脱,又迎面撞上另一堵。原本是想往云慎那边去,就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钻,不知走了多久,她心里也知晓大抵是错过了就站在擂台边上的云慎,心里没底时,终于被人伸手揽过。 是个着灰袍之人,身形高挑纤瘦,手指纤长有力。 她不曾瞧见那人的面孔,只觉得触感熟悉,就这么被拽着往这武场之外而去,只过了几步路,不知钻进了哪里的小巷子,论剑台之下的那些嘈杂声音骤然低了,像是临沸的水,徒有气泡,却无声响。 那牵着她逃来的人还没有褪下那披风,先开口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总不是坏人。哪个坏人这么不长眼来救我?”陈澍说,伸手一指,“而且我瞧见你身上沾着大虫的毛呢。” “是么?”沈诘终于露出脸来,顺着陈澍指的方向一瞧,果真看见两根浅色泛金的虎毛,哭笑不得地伸手弹走,道,“你心也是真大,这恐怕就是有‘恃’而无恐吧?陈姑娘小小年纪,方才在台上那一番话,可真是振聋发聩,我笃定不出三日,你这名声便要传及四海了。” 陈澍无所谓地歪了歪头,道:“我又不博这名声,有和没有,都没甚区别。不过却是要谢谢右监大人今日‘相救’。” “小事。”沈诘道。 巷内无风,又似乎是个极隐蔽的巷道,许久无人问津,每说出一句话,连那呼出的气似乎都能把这巷中杂物上落的灰洋洋洒洒地吹起。 没有光照,这些灰尘再次下落的时候,便变得异常缓慢。 “我还以为你要借此提出个什么要求,做出什么条件呢。”陈澍想了想,道,“你为什么还没提,在等什么呢?” 沈诘一哂,笑道:“怎么,我见你平素待人赤诚,方才也是信我的,片刻后如何又出此问,难道我就不能是个好人,纯发了善心么?” “你当然是好人,”陈澍道,“但你更是个忙人。而且你方才不肯露面,必是有其他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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