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度哽咽,最后垂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这般魁伟刚硬的汉子眼噙热泪,看得人心里跟着酸楚。 阿勒转了转茶碗,厉天立时奉上茶水,这小子油滑,见缝插针,扑通一声就跪在祈山膝下:“大山哥!您哪儿老了,前些日子营里操练,有哪个比得上您这体格儿,您思念家小,我愿跟公子请船去阿悍尔,替您将家小接来,保准儿安安稳稳的不出半丝岔子!” 祈山叹了口气:“来回一趟,劳费军帑不说,还折腾兄弟们。” “那您若是不嫌弃,我愿认您做爹!” 厉天说着,就要弯身叩拜了,他虽惯爱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但也是跟在公子身旁随侍的,这一拜,祈山不敢再受。 祈山挡住厉天下拜的势头,哭笑不得道:“你敢认,我可不敢领,若是带了个小子回家,非得被我那婆娘赶出家门不可。” 厉天还在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依,最后鬼哭狼嚎的,大喊了声,“您这是拿刀子扎公子的心呐!” “吱——”的一声,窗子顶起道小缝,龙可羡露出两双眼,趴在窗口,悄声说,“不扎公子。” 阿勒起身,拿指背刮了刮她脸颊:“好啊,逮着个听墙角的小贼。” 龙可羡立刻抱头:“不是贼,我来写字。” 阿勒:“还写什么字,你祁叔要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什么是告老还乡?祁叔要去哪里?去玩吗?几时回来?为何不回来?哥哥骂你了吗?你哭过吗?我讲他,你不要哭,我给吹吹。” 龙可羡一讲就是断断续续一串话,阿勒当即拎住她后脖领,给她塞个茶碗堵住嘴,对祈山温声说道:“祁叔,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祈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心里熨帖,喝了茶,便不再提及此事,出门时小将在外边候着他,二人踱步出了院子,讲起主国一行。 “打,公子能杀得王都生灵涂炭,花鸟溅泪,但除了劫掠一番,绝没有坐稳王位的先决条件,打江山和坐江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 祈山肩上承着日晒,竟觉得那初升的日头热度有些灼人。 “明丰帝也知道公子不能打,主国也没有能与咱们抗衡的战船与将士,我们呢,一个上不了岸,一个下不了海,握手言和是多年角逐后双方妥协的产物。” 小将在旁侍候着:“只是没想到公子会走这步棋。” “你看他近年来处事雷厉风行,心气儿高,手段硬,那是还年轻,再长些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儿,软着来比硬来效果更显著,”祈山回头问,“阿悍尔有消息传来吗?” 小将摇头:“没有。” 祈山叹气:“阿悍尔与北昭之间,相隔一条八里廊,近年来纷争摩擦不断,北昭屯兵二十万于八里廊边境,阿悍尔面临重兵围剿的困境,公子这是要抽出手,扰乱北昭东与南边海域,继而减轻阿悍尔的军情压力,公子是有心的。” 小将道:“公子毕竟是阿悍尔出身嘛,这个局布了八个月,自然是有心的。” 祈山没说什么,接着问起南沣城一战后续犒赏的事,小将积极地答道:“兄弟们领了赏,央我多谢大山哥呢。” 祈山看了小将一眼:“以你看,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将挠挠鼻子:“属下不敢说。” 不敢说。祈山在日光下磨着箭簇,在冰冷的截面里看到了鬓边白发,那是时光淌过的痕迹,他跟随小主子已有十二载,那个精致的漂亮的瓷娃娃似的小孩儿,已经成长到了让人忌惮惧怕的地步。 祈山说老将乃是自谦,要告老回阿悍尔同样是招以退为进。 辅佐公子十二年,这疆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早年主幼将强,养出了他强硬的作风,但随着公子逐渐掌权,那权势卸肩逐渐落空的滋味犹如钝刀磨肉,他站惯了高处,已经屈不得膝。 ***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边写字,她握着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往阿勒那瞄一眼,再瞄一眼。 “好看么?”阿勒半躺在窗下矮榻,翘着脚,在竹筒上勾画着什么。 龙可羡点点头。 阿勒换了个腿:“眼睛挖掉好不好?” 龙可羡立时摇头。 “那就把眼睛收回去,写你的字。” 龙可羡低头一看,笔触已经歪出了纸面,在桌上蓄了薄薄一滴墨泪,她盯着墨泪看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摸上了榻,挨着阿勒躺下。 “你不高兴。” 阿勒描完一只竹筒,往后边篮子一扔,又摸了个新的:“哪儿不高兴。” 龙可羡戳戳他胸口:“这里。” 阿勒勾起唇角,连竹筒也不描了,转头看她:“厉天那是玩笑话。” “玩笑话?” “厉天么,滑头一个,你当他真傻?不过在我跟前装相罢了。” 龙可羡眉头拧得紧紧的,忽而抬头笃定地说:“不是玩笑话,祁叔让你不高兴。” “嗯,”阿勒没否认,他也侧过身,拿手掌撑着脑袋,“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你怎么做?” 龙可羡攥着拳头,肃然正色说:“揍他。” 阿勒饶有兴致地问:“不但不能揍,若这人揍不得也骂不得呢?” 龙可羡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她手下只分两种人,打得过的和打不过的,后者她今年还没有遇到过,于是吊起眉脚把他上下打量一顿,挺着胸脯骄傲道:“你打不过我上。” “……”阿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弹了弹龙可羡脑门,转而问,“若是祁叔呢?他年年给你带那么些好玩意儿,你也能下得了手?” 龙可羡毫不犹豫:“他对我好,是因为你。” “你倒是通透,”阿勒眼神很定,直直看着龙可羡,最后问了句,“我若要杀他,不是简简单单打一顿,你当如何?” 会恐惧,会厌恶,会避之不及吗?我不是什么谦和如玉的君子,我狡诈,残忍,嗜杀,玩弄人心,手中人越挣扎越扑腾我越兴奋,这样的哥哥,也可以吗? 龙可羡想也没想,反问他:“他犯了大错吗?” “我需要他犯错,来成全自己。”阿勒说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你高兴重要,别的不重要,”龙可羡伸出两指,放到他唇边,往上推了推,推出个笑来,又觉得没有平素他笑得好看,皱着眉嫌弃,“丑。” 小东西,阿勒静了许久,缓缓笑出了声,掐着她面颊软肉:“你若封王拜相,定然是个昏君佞臣。” “你昏!”龙可羡疼得恼了,拿脑门儿往他胸口撞。 “我自然昏!我这辈子是做不了君子的了,你怕不怕?你便是怕也来不及了。我是坏东西,你就我养的小坏东西,我们狼狈为奸,我宰人你递刀,我兴风你作浪,搅他个天翻地覆,怎不爽快!” 胸前小牛犊子又是一记撞,阿勒闷哼一声,“再撞!撞死了!” 龙可羡这几年不知怎么长的,个头没怎么蹿,劲儿越来越大,寻常过招有时他都招架不住,这两撞,撞得他胸口滞痛,干脆一把捞起人,夹在胳膊肘下,到得桌前,看纸上那得意洋洋的卷毛小人儿。 “一上午就画了这么个玩意儿!” 龙可羡已经猫着步子往外溜了,阿勒拍桌怒喝:“给我回来!”
第74章 二月二 对于祈山, 阿勒没打也没骂,反倒礼敬有加,接连三天赏了不少金银玉珠, 他带船撤出主国辖域, 回程开始操办募兵事宜, 阿勒便日日写些言辞恳切的信件传去, 船队里无人不知祈山是公子最信重的部下,一时之间, 祈山在军中风头无两。 龙可羡立在桌旁,凑首看他写信,那情真意切的词儿阿勒写来面不改色,龙可羡一簇簇地冒鸡皮疙瘩。 “你写得我的牙都要酸倒了。” “正好,让我拔两颗嵌在刻刀上。”阿勒搁笔, 作势要捉她拔牙。 龙可羡抬手掩面,惊得往后连退三步:“好久才长齐的, 不要拔!” 厉天在此时敲响房门, 阿勒道了声进, 再伸一指头,把龙可羡摁在桌前描字。 “公子, 那胡添又递了口信,求见您呢, ”厉天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倒出的金瓜子铺了半边桌,“这小子出手怪大方的,公子见是不见哪?” “日落过后带进来。”阿勒挑出一本书, 翻开点点,示意龙可羡看。 厉天应后退了出去。 龙可羡把书竖着垫在下巴:“那个吏政枢使。” 她说的是胡添, 从南清城出发前往主国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嗯。” 龙可羡边回想着听过的话,边摇头晃脑地学起来:“那个七品小官,仗着祖辈荫蔽,得了这么个一官半职,公子年年往他身上砸银子,能有何大用,不如用这钱去撬撬那朝堂机要的中流砥柱,用处岂不更大?” 阿勒笑,朝她抛了枚金瓜子:“你说亏不亏?” 龙可羡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去撬动那朝堂中枢,还是收买末流小官?”阿勒靠桌站,把金瓜子一枚枚摆成起伏条状。 “我不买,”龙可羡摇头,“不听话,打他们。” 阿勒又笑,他生得好,晒得稍深的肤色很好地弱化了年龄带来的劣势,那唇角延在春光里,肆无忌惮地拔高了龙可羡对美色的认知。 她听见阿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国王都,那是一水儿的高门贵族,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帝王宝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别看官场上暗流涌动斗得你死我活,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撼的利益集合体。能爬上中枢的,手头没有一个干净,要么是搜刮民脂的巨贪,要么是视名如命以此笼络寒士的清流,我给人送什么呢,送银子么?” “费这功夫,去助他主国官场此消彼长,那擅权术玩制衡的老皇帝岂不是做梦都得笑醒,所以呢,把功夫往下放放,龙可羡,吏政枢使是做什么的?” 龙可羡举高手:“筛送各地政务,呈递中枢。” 阿勒夸赞般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了这么个人,就如同在王都里安插一只耳朵,主属国动向皆可洞悉,你要遮点什么政情,拖延点什么民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人养一百个,都比和一个老狐狸斗法来得简单。” 阿勒此次顺利进入王都,就是这些早年埋下的小人物在后推动,他们毫不起眼,甚至彼此之间都不通底细,由只天外的手操纵着,悄然地改变了局势。 龙可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人物,大力气。” 阿勒望着桌上气焰汹汹的一条金龙:“力要打在关窍上。” 龙可羡朝阿勒瞄了两眼,突然说:“我有好多好多金珠,”她搁下笔,用手臂环了个大圈,言之凿凿道,“有那么多。” “嗯?用不着你那些金珠,你就安安生生堆你的金窝吧,”阿勒朝她又弹一枚金瓜子,说,“你就是我的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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