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栾无数次地想,如果能停在这里,也好。如果她没有去感谢他的出手,没有再去见他一面,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阚玄峰或许,就不会被诬陷盗宝,被赶出狐族,然后经历一切……惨然离世。 如今,千年已过,她真的成为了母亲口中“尊贵无比”的人,也终于能够,依靠这个身份,任性一次。 宋殊栾收回纷乱的思绪,她望向宋游尘灰败的脸,突然开口:“二哥,我一直没问你一句,二嫂被诬陷致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 “你是不是,也像我当年一样,难受?” 宋游尘猛然间抬起了眼,他双手颤抖,突然怒吼出声:“是你做的?宋殊栾,是你做的么!” “你说呢?小的时候,父亲教过我们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忽然间很认真地看他,“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学什么,都很快。” 几乎是在顷刻间,宋游尘哽咽出声:“可阚玄峰是历岑杀的,你为什么,为什么……” “但你也是帮凶不是么?如果你不把玄峰赶出九尾灵狐族,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呢?” “你放心,我不只是报复你啊。”宋殊栾掰掰手指,轻声数道:“历岑是我设计害死的,然后我又杀了郑利、席幕阳……还有,孔繁成,谢君玲等等,最后就是,咱们。” “你……”宋游尘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为了一个阚玄峰,要杀友杀夫杀子杀兄么?” “我的夫,是我厌恶的夫;我的兄和友,是同样恶心的兄、友,我做这一番事情,是因为天界没有公道能够处置你们,难道我愿意亲自动手吗?很脏啊,二哥。” 她笑:“或许我的子,在这件事里真的无辜,但那又怎样,谁让他们的父亲,叫做历岑。” “你……”宋游尘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疯了,就是不可理喻,就是恶毒,随便你怎么想吧。” “在死之前,我就想让大家都看看,玄峰的最后一面,”她说:“看完以后,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否有一点点愧疚呢?” 她话音落下,周边场景飞速变换,历拂衣感觉脑中尖锐地一痛,接着他被一条巨大的狐尾,拖进了一方新的天地。
第八十六章 夜色中, 云雾流淌,冰蓝色的花挂满枝头。 历拂衣感觉浑身上下都轻飘飘地,不受控制, 就仿佛这天地间的一抹孤魂, 随风而动, 也会随风散去。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来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至于迷失在绮丽的幻境之中。 身为九尾灵狐族的血脉, 他依旧能够保持最后的清明,而非被宋殊栾拖入这场梦中, 任他摆布, 毫无思想。 无数的花瓣在风中吹散, 由远及近, 他看到了树下的男子。 男子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易碎的花瓣, 然后猛然间又收回了手。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一刻响起,他转过头, 眉头微微蹙起, “是你?” “阚玄峰, 当然是我。”那人的眉眼舒展开来, 和历拂衣竟有七、八分相似。 千百年后,父亲的脸蓦然映入眼帘, 却让历拂衣并不惊讶。他在宋殊栾的怨恨里, 早已猜到了一切的结果。 “是你借她的名义,约了我?”阚玄峰平视过来, “为什么,我们好像没什么话可说。” 历岑笑:“确实不是来找你说话的, 我是来杀你的。” 他如此直言,阚玄峰不由得一愣,“杀我?”他像是感受不到威胁,笑得恣意,旋即又沉寂下来,似是挑衅:“……你确定自己考虑清楚了么?” “很清楚。”历岑眸色阴冷了下去,“你应该消失,永远不再出现。”杀气腾腾的长剑现出,未曾挥动,便将满树的花瓣震落。 狠厉的第一下猛然间劈开,“只要有你在一天,我心难安。” 阚玄峰急速后退,用灵力化开来势汹汹的一剑,他眼底也染上了一丝怒意,“我已经离开九尾狐族,如果你不来找我,我本来,就会自己消失的!” “我对破坏别人的姻缘,没有兴趣。” “被赶出狐族,本就是你消失的第一步。”历岑下手越发决绝,每一剑都冲着他要害而去,“至于你说的没兴趣,我不接受,因为你存在的本身,就是破坏。” “刺啦——”一声,利剑化开衣袖,带下一串血珠。 历拂衣也感觉左臂猛然一疼,他倒吸一口凉气,转向四周,忽然间才明白了什么。 在这场幻境里,或许他不仅仅是旁观者,他就是阚玄峰本身。 他要与阚玄峰承担同样的疼痛,然后,一起走向既定的结局。 ——逃跑,今日是陷阱。 一个念头猛地钻了出来,阚玄峰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丝毫不曾恋战,转身,往浓密的深林中跑去。 他丝毫不怀疑历岑想要杀他的真心,但他也算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想要在这位殿下的手中逃走,还是有几分可能。 呼啸的风夹杂着花瓣,从面颊擦过。阚玄峰拼命地跑,却在下一瞬间,猛然间停下了脚步,他嗤笑一声,抬头看向围合而来的几人。 他回身望向历岑,“你还真是……早有准备。” 在天界呆了这么多年,身后的六位,阚玄峰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了解。 不知道是否该荣幸呢,历岑为了杀他,居然舍得把自己的几个得力干将,统统带了过来。 历岑面沉如水:“杀了他。” 剑光闪过,历岑看着对面犹豫着未曾出手的男人,不悦地问道:“孔繁成,你为何不动?” 孔繁成的手紧紧握住剑柄,他顿了顿,最后问:“殿下,为何……非要杀他?他是犯了何罪?” “你既然喊我一声殿下,就该听从我的指令。” 或许是为了立威,或许是试探他们的忠诚,孔繁成已经分不清历岑的想法,他看着眼前的血红色渐渐蔓延,咬咬牙,走入其中。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那一日,他像项思渊一样,没有踏足那片密林,未来的几万个日夜,是否会好过许多。 天纵英才,也无法做到以一敌七。 孔繁成盯住鞋面上粘稠的血,握着剑的手无力垂下,他沉默地退至一边,尽力不去看中央血肉斑驳的灵狐。 阚玄峰重伤到无法维持人型,七条狐尾无力的铺在地面,像是一朵盛开后又凋零的花。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死亡的必然,这一刻,反而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他说:“历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宋殊栾,从两千岁就开始喜欢了。” 一剑落下,一尾落地。 “我们本该在一起的,是你横插一脚,仗着自己的身份,破坏了一切。” 他咬咬牙,又说:“你知道么?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话了,你们成婚之后,她是真的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的。” 鲜血四溅,一句话代表他的一条尾巴。 阚玄峰无力地动动唇角,却坚持继续开口:“是你自己把一切毁了。你今日杀我,总有一日会后悔的,咳……殊栾这么聪明,她一定会知道是谁杀了我,你瞒不住的。” 痛苦,太疼了。 历拂衣也感受到了断尾之痛,此时此刻,他只能听见虚虚晃晃的声音。如果可以,他想要把自己蜷起来,缓解这种难受。 “你一定会——” 挑衅的话语被压了回去,历岑一脚踏在他的背脊,阚玄峰呛出一口血,再说不了一句话。 他斩断阚玄峰最后一条尾巴,伏低身子,沉声问他:“看到喜欢的人嫁给被人,你痛么?悔恨么?”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冷峻的神色让谢君玲感受到历岑的滔天怒意,她随手挥掉面颊沾染的血迹,劝阻道:“殿下,我们闹得动静有些大了,得把他抓紧处理掉,不然……” 他深绿色的眸子扫过来,历岑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收回自己的动作,平静而冷漠地开了口:“杀了吧。” 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说:“正好,我的寝宫门口,还缺一块做地毯的狐狸皮。” * 再一次恢复清明的时候,历拂衣只感觉一股灼热涌来。 经历了断尾、剥皮之痛后,此时又是炽热的火烤。 历拂衣甩甩头,他看清自己的四周时,才终于发觉,梦醒了。 幻境已碎,火是现实中的烈火。 他捂住发胀的头脑,感觉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他。 历千霄的大殿前本是一方灵池,此时此刻,灵池塌陷,池水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橙红色的天火。 火焰呈旋风一般,带着强大的吸力,要把一切吞噬其中。 天火难熄,一丁点的火种,燃烧开来,就能摧毁一切事物。 历拂衣看着不断被卷入其中的侍卫、族人,猛然间想起一个词——祭台。 宋殊栾就站在池边,艳丽的容颜被火光映衬得更加明媚,她蓦然转过头,温和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笑让历拂衣心中警铃大作。 他望向在梦中昏睡不醒的众人,当机立断,随手扯下一旁垂下的纱幔,拉过景乘风,将他的胳膊和柱子绑到了一起。 火焰带来的风卷着他往“祭坛”不断靠近,他此刻,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自顾不暇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清醒地自救。不然,他想,最后的结果,大概就只能是,大家都烧成同一把灰烬,分都分不开。 “四妹……”宋游尘的脸被火光映衬得很红,他死死地扒住灵池的边沿,不让自己跌落进去,“我没想过……我只是遵照吩咐,把玄峰赶出族去。” “我以为……历岑只是想要他离开的。” “二哥,”宋殊栾依旧是笑的样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没关系,咱们兄妹一场,死在一处,也算命中注定。” 她伸手,往天火中轻轻一按,火势瞬间更加旺盛。 历拂衣“砰”的一声撞在池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固定的东西,他别无他法,只得也学着宋游尘的样子,拉住灵池的边沿。 边沿滚烫,他两手按在上面,发出些“滋啦”作响的声音。可即便再痛,谁也不会松手。 越来越多的人和东西,被卷入浩大的火中,火势越来越猛,宋殊栾突然绕到同样挣扎的历千霄身后,从他的后背,用灵力拽出来什么东西。 历千霄忽得惊叫一声,力量的流逝让他的恐慌愈发强烈,他不愿相信,在如今这番情况之下,一向疼爱的自己的母亲,会再次给予他痛击:“母亲?!” 宋殊栾却没有看他,她轻抚手中的长尾,目光缱绻:“这是玄峰的狐尾,历岑的儿子,不配再用。” “我已经没有遗憾。”她这样说,然后蓦然用狐尾,卷住挣扎的三人,朝池中跳去。 历拂衣感受到火焰一寸寸的逼近,他猛然出剑,想要斩断腰间的那条尾巴的时刻,却听见她突然问:“我若把洛疏竹的那样杀了,你会像我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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