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葭坐在小山坡上,望着月光照亮这被雨水打亮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感受到泥土灰尘是如何被雨水冲击,飞溅到自己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上,伴随着先前与山岩撞击带来的疼痛。 理智告诉沈葭葭,此时应该大声呼喊,请求旅人的求助。 但从未求救过的沈葭葭开不了口,她出来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按照现在的季节大约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天亮。 ……希望王子秦能带着救援队早点发现她。 稍微一挪动位置,就有小山石接连滚落。她不敢轻易动弹,贴着岩壁,浑身被顺着重力下淌的雨水浸润,湿漉寒冷得浑身发抖。 最糟糕的是,虽然雨小了下来,但因为海拔过高加上大幅降温,似乎有雨夹雪现象。 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夜,朦胧的白点扑簌簌下落,掉在脸上时,沈葭葭甚至感受不到温度,只觉得有什么湿湿的东西顺着脖颈滑入衣内。 沈葭葭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活的雪会是在这个时候。 天虞山上一定摔死了不少孤魂野鬼,沈葭葭看到黑夜中漫无边际飘荡的灵体,她呼出一口白气,便有贪婪的魂魄争先恐后地向前,又被她的眼神震慑而不敢上前,隔着一圈对这困于岩壁间的人类少女窃窃私语。 她正发散着漫无边际地天马行空,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乘着雨雪在树影间飞梭。 她定睛一看,登时浑身一颤,险些再度跌落。 高耸的冷杉上,陡然出现了一张青白瘦小的脸,线条嶙峋似头骨般,黑漆漆的双目紧紧盯着她。 饶是沈葭葭胆大,此刻也觉得无比渗人——那不是灵体,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大半夜在野外碰到活死人,比碰到死人要可怕多了 沈葭葭正想着该怎么应付面前的状况,不想那张脸微微移动,在黑夜中全身逐渐显形——它灵活地在树丛间闪转腾挪、攀援如飞,粗长的尾巴如人类的手臂一般灵敏。 沈葭葭看得微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原来不是人。 ……这是只猴。 还是只金丝猴。 不得了,他们还真的来到天虞山野生动物保护区了…… 这只眉清目秀的金丝猴应该还只是幼崽,仿佛第一次见到与自己亲缘相近的直立灵长类动物,好奇地从岩壁间攀爬了过来。 沈葭葭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沉思片刻,发出了“嘬嘬嘬”的声音。 金丝猴:? 它歪了歪头,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如果是王子秦在,一定会觉得沈葭葭疯了,居然能从一只猴子脸上读出表情。 靠得近了些,沈葭葭才发现它一只手里抱着一串红色的小浆果,看起来像花楸。 小金丝猴逐渐来到了沈葭葭身边,远不如这高大的直立四脚猴这么狼狈,它在这陡坡上如履平地,最后停在了沈葭葭肩头,她整个人身体一沉。 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脸部,她咽了口口水,“你要干嘛?” 小金丝猴犹豫几秒,把怀中的浆果塞到了沈葭葭的大衣衣领里。 沈葭葭:? 小金丝猴朝她张了张嘴,发出了稚嫩如婴儿的叫声,软绵绵的“咩”,给沈葭葭听愣了。 咩完几声,小金丝猴就欢快地离开了。 “等等,我不要你的浆果,我……” 小金丝猴甩了甩尾巴,没有回头,很快又消失在雨雪之中。 沈葭葭:…… 天虞山的金丝猴,是专门做慈善的吗? 她被这金丝猴搅弄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忽然听到细碎的崩裂声,她顿感不妙,果然不过几秒,脚下的石台就在雨水的冲刷浸润和她的压力下分崩开裂。沈葭葭登时顺着陡坡继续下滑,最后因为一块凸起的石头重心一偏,便如车轱辘一样一路滚了下去,只记得要紧紧护住自己的头部。 昏过去之前,沈葭葭只有一个念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为什么这人还是她? * 再度醒来时,沈葭葭只觉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疼痛。 她感受到自己身躺着的这块土地的嶙峋不平,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弥漫在鼻尖,经验丰富的她不由判断,肩关节,要么脱臼要么骨折,左手失去战斗能力。 为什么电视剧里那种醒来了发现自己已经被救援,在医院待着的好事,从来没让她碰上过? 毛茸茸的雨丝还在接连不断地落在脸上,她可以感受到凉意和光落在眼上,但眼皮子像是坠着千斤巨石,怎么睁也睁不开。 大约花了两分钟,沈葭葭才艰难地抬起眼。 连天大雾和绿意,像是梦里的景象。 沈葭葭努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大概是滚下山坡时不小心抓到了便顺了下来。 这是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尺寸不大,但破旧而沾满了泥土,拉链是金属质的,已经生锈破碎了。 沈葭葭将外套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在看到领口的白线时,脑中的一根弦忽然被牵动,她手一松,外套滑落在了腿上,双目不可思议地瞪大。 这件外套…… 她不敢置信地再度翻查,在胸前内侧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支过去常见的蓝色圆珠笔,还有一张腐蚀得几乎和衣服内袋融为一体的标签,上面是氤氲开的墨迹,零散地写着几个意味不明的字。 尽管字迹模糊,但仍无比熟悉。 这件外套……是李离的!? ----
第三十七章 ==== 这件外套,是李离十年前的衣服。 大概是因为和李离过去相处的时光过于稀少珍贵,她连对方穿着款式都记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没几套衣服,总是几件轮流换,还及不合身。 李离什么时候来过天虞山? 十年前他离开F省后,还有再回来过吗? 而且……一件在山上放了十年的衣服,怎么会没有腐烂变质,还能看出原样? 沈葭葭越想越离谱,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还是在做梦。 但不管是不是梦,现在已经到了平地上,既然能自由走动,她得迅速找到救援人员,否则在这样低温下浑身穿着湿衣服,即使伤口不经过处理,也迟早会失温而死。 如果不是她强悍的体质,估计在摔下来的过程中就昏迷到再也醒不过来的地步。 沈葭葭竭尽全力爬站了起来,天空和前路都被大雾遮挡,没法判断现在的时间和方向。 她随便找了个顺眼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速度很慢。 忽然,一阵狂风袭过,满天茫雾中凭空飞来白色的花瓣,掠过一阵糜烂的甜香,她伸手接住那片花瓣,是一碰就碎的纸花。 再往前走,花瓣越来越多,几乎如雪一般撒下,又像是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飘洒,香味弥漫了整片空气,吸入鼻腔的每一口都在麻痹沈葭葭的神经。 她感觉忽冷忽热,身上的痛感逐渐消退,脚步变得轻扬了起来。 沈葭葭觉得自己状态不对,停在了一棵冷杉树旁,她扶着树干,想要捂住口鼻防止香气进入,却因为疲惫大口大口喘气。 忽然,似乎有什么在有节奏地敲自己的头,她转过身去,一双泛白虫蛀的布鞋正对着额头,鞋子的主人是一具腐烂到仅剩下部分皮肉相连着才未断裂的吊尸,直挺挺挂在树杈上,青色长褂和身体黏在一起,整个身体随着风一起晃荡。 刚刚沈葭葭后脑的触感就是风吹动了吊尸,让鞋子踢中了她的脑袋。 这个穿着打扮,与梦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沈葭葭想后退,却一个踉跄浑身脱力地坐到了草甸上,她的呼吸因体力消耗而急促短暂,眼睁睁看着吊尸悬挂的那根麻绳一点点断掉,整具身体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腐败的尸体在风雾中奇迹一般死灰复燃,枯木再生,皮肉在裸露灰噬的骨架上如虫蛆蠕动蔓延,飞快地重新生长,很快就覆盖了裸露的表面。 她终于看清了梦里男人的脸。 他蓄着民国旧事常见的三七分头,整个人青白而瘦削,如同燃尽的枯柴,没有半点生命力。 他微弯下腰,朝沈葭葭伸出了手,手中是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白山茶,却是一朵货真价实的花。 沈葭葭忽然意识到,在这样高原低温的环境下生长的,也许并不是山茶花。 二者只是长得像而已。 一样美丽神圣,一样孤高傲然,一样地……令人联想到不幸的死亡。 沈葭葭没有接过,也没有力气抬起手。 “这是神荼花。” “神荼……?” 男人僵硬地蹲了下来,“神荼美极近妖,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祸生不测,因而被称为灾花。” 沈葭葭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重,“那为什么还要叫为神荼?” “你听过神荼郁垒的传说吗?” “当然,神荼郁垒是汉代民间信奉的两位门神……” “不不不。”男人笑了起来,“这只是后人为了掩盖真相而杜撰的故事罢了。” “那真相是什么?” “他们是神迹的一部分。” 沈葭葭露出半年前面对蔡昀的眼神,如果有一个表情包能形容她复杂的心情,那就是地铁老爷爷看手机。 完了,又碰上一个疯子。 “我知道您现在并不相信,但您不觉得,自己就是神迹的一部分吗?就像是这神荼花一样。” 沈葭葭想张嘴,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也如四肢般无力,眼皮子不住地向下盖,直到男人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她靠在树干上,如沉睡般紧闭着眼,实际上意识清醒。 她不由在心里骂娘——要昏就昏得痛痛快快,留着意识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感受到冰凉生硬的手缓慢拨开自己的刘海,眉心被什么一扎,一阵刺痛。 然后她被扶着,一步步往前走。 一股尸臭混杂着香味直冲天灵盖,沈葭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每向前一步,男人腐烂的皮肉与骨骼挤压出刺耳的摩擦声,好几次沈葭葭都觉得自己快摔地上了,那个死人居然意志坚定地挺了过来。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属于男人的过去。 他的故事称得上简单,旧时留洋归来的大学士,却在万众瞩目打算一展宏图之际,染上了肺痨。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不足以治疗肺结核,他花光了钱试了不少偏方,从中医求到西医,就连人血馒头都吞了不少,病情却日益严重。 送去留学花了家里大笔积蓄,却换来个必死无疑的病秧子。 他还想活下去,但不久后就被家里人弃之不顾,扔到了荒郊的破草房,一度病痛折磨,盖的被子甚至发了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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