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很清楚江雪溪在想什么。 神魂之间的吸引是相对的,景昀能通过神魂间的感应察觉江雪溪到来,那么江雪溪见到她时,一定也会生出些感应来。但江雪溪此刻并不认识她,便会生出疑心。 不过没关系。 景昀微笑着望向江雪溪,等待他的回应。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师兄年幼的模样。 年幼的江雪溪,显然更好玩。 果然,微不可见的迟疑之后,江雪溪伸出手,牵住了景昀。 教主眼底隐现惊疑之色。 他这个儿子天资绝伦,性情却极其冷淡,为什么会在见到这个小女孩之后态度大变? 他心下狐疑,却并不阻拦。 两个孩子牵着手,很自然地向酒楼外走去。 酒楼门前,两个戴着帽子的闲汉正在说话,有意无意踱步来回行走。 景昀瞟了一眼,发现那二人脚步轻捷,落地无声。 应该是魔教的安排。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以及街巷中的人群。 两个小小的身影走出酒楼大门,没入街道之中。 教主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景昀并不熟悉京城的路,但她记得白府的方向,因此她挑了个背道而驰的方向,开始乱走。 江雪溪道:“那边是死胡同。” 景昀哦了一声:“这样啊,那该往哪里走?” 江雪溪示意她转往右手边的街道:“你想去哪里?” 他的话问得很随意,其中却隐有深意。 景昀恍若完全未曾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景昀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走,去哪里都很好。” 江雪溪问:“你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景昀摇头,鬓发上垂落的蝶状珠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我不怕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变成孩童的缘故,此刻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也变得更像个孩子,又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很好。 江雪溪问:“为什么?” 他稚嫩面容上神情依旧沉静,但漆黑的睫羽却在不停闪动着,显露了他事实上并不全然平静的情绪。 景昀说:“因为是你啊。” 她的话很简单,很天真。 但正因为简单天真,才有着令江雪溪无法反驳的力量。 景昀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问:“你会伤害我吗?” 在江雪溪眼中,她的睫毛轻轻扑朔,眼底黑白分明。 那种异样的、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异于寻常,以至于江雪溪心底都为此生出强烈的不安。 他本来该放开这个小女孩的手,然后做些什么,查清这背后究竟是不是一场针对魔教的阴谋。 但他依旧牵着景昀的手,什么也没有做。 这非常奇异。 此刻的江雪溪当然不会知道,曾经在齐州天端城的幻境之中,他已经做过非常相似的选择。 他们牵着手,走过长街小巷,随意聊着。 “你住在京城?” “是啊,你呢?” “我来京城不久。” “那你的记性真不错,京城的路都记得。” “还好,你住在京城,为什么不记得京城的路?” “因为我从来没有来过外面。” “是家中不许吗?” “嗯……是的。” “往这边来。” 景昀拉住了江雪溪的袖子。 长街之上,远处响起似雷鸣的震声,极其整齐,迅速逼近。 那是一队疾驰而来的马队。 长街上行人纷纷躲避,有老妇人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被挤倒在地,很是危险。 眼看疾驰的骏马便要将那老妇人踩在脚下。 江雪溪微微蹙眉,有些不喜,随手从腰间锦袋里摸出了一颗珍珠。 景昀垂着眼,食指和拇指搭在一起,指尖藏在袖底,已经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惊恐逃散的人潮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老妇人的手臂,用力将她拉了回来。 马匹擦身而过,马上的骑士甚至都没多分出半个眼神。 景昀抬起眼帘,静静看着那名救人的中年妇人。 那名中年妇人将老妇人扶到路旁,向着路边茶摊前走去,行动间步伐矫健,乍一看像名普通的健壮妇人,实际身怀武功,只是未曾显露。 “真是威风。”景昀微哂道。 江雪溪听出她话中的意味,转头看向她:“是丞相府的人?” 敢在长街上纵马驰骋,视禁令如无物的,当然只会是白丞相府中豢养的护卫。 景昀说是。 人群中爆发中惊恐的哭声,是方才推搡间造成的混乱中,有些人摔倒在地,引起了踩踏。 骂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嘈杂混乱。 方才为首的那名骑士面带风霜,衣衫华贵,显然走过了很长的路。 看他奔赴的方向,正是丞相府。 不必多说,一定又是为了赶回相府,为丞相幼子婚礼庆贺。 人群中,有人悲愤地抱着倒地的妻子,对着那队骑士远去的方向哭喊道:“不怕遭报应吗!” 所有人立刻散开,将那人孤零零留在正中的空地上,面露惊惶。 纵然小世界中一切人物并非真实,景昀也不由得蹙眉。 景昀和江雪溪穿过人群,朝着街道另一端走去。 江雪溪问:“你害怕吗?” 景昀摇摇头:“有些心烦。” 江雪溪赞同道:“确实有些烦。” 他们来到街道旁的茶摊上,坐了下来。 两个幼小漂亮的孩子很容易引起有些人的歹意,但他们走了这么远,却什么变故都没有发生,自然少不了魔教的清理。 中年书生不知从哪里出现,一同坐了下来,看着江雪溪慈爱道:“吓着没有?” 江雪溪不愿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街道上那名抱着妻子尸身的男子仍然在徒劳的哭泣谩骂,神情狰狞,却显得极其可怜。 所有人都远远避开,即使心中不忍,也不敢沾染半分。 很快,这里的混乱便惊动了京城巡检司,一位指挥使带着属下赶到,粗暴地赶走了受伤的伤者,挥散了乱成一片的人群,然后将那放声哭骂的男子押住,将他怀里的尸身粗暴地丢在地上,便要将人押走。 正在这时,茶摊深处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为首的仍然是那名救了老妇人的中年妇人,她朝着巡检司的人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名指挥使愣了愣,皱起眉看向中年妇人手指的方向。 那是茶摊里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坐着一个老人、一个美妇人和一个小女孩。 景昀注意到那小女孩的长相有些眼熟。 很清秀,像一支初开的茉莉,清新淡雅。 她微一思索,而后明白过来。 进入小世界之前,慕容灼朝她热情地推荐了三个身份。 不得不说,那三个身份都很不错,如果景昀没有选择成为皇宫里的公主,很可能便会在慕容灼提供的选项中做一个选择。 茶摊中这个小女孩便是其中一个选择。 那名指挥使犹豫了一下,对着中年妇人点点头,又对着那老人的方向行礼,然后放开那名失魂落魄的男子,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离去。 书生端着茶碗,唇角微露讽刺的笑意。 那名指挥使很快带着人离去。 景昀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江雪溪道:“我要走啦。” 江雪溪站起身来,自然道:“我送你回去。” 景昀并没有推拒:“你把我送回我们见面的酒楼中就好。” 书生扬了扬眉,眼中意外之色毫不掩饰。 他这个儿子最怕麻烦,为什么今日愿意陪着这个从不相识的小女孩走上许多路? 他挑起眉梢,心想手下怎么还没打探到这小女孩的来历。 正在这时,他听到前方传来的对话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景,单名昀。” “是云朵的云?还是日光的昀?” “后者。” “真是个好名字,与你很相合。” “谢谢,你呢?” “我姓江,江雪溪。” “雪后山溪的雪溪吗?” “嗯。” 景是皇姓。 看年岁,与江雪溪差不多大。 近年来,皇室日薄西山,苟延残喘,书生对秦国皇室并未多加关注。 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立刻想起皇室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小女孩。 皇帝膝下唯一的衡阳公主,生于开泰五年,和江雪溪同岁。 书生若有所思,眼底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 . 江雪溪和景昀仍然回到了他们相遇的酒楼中。 二人简单告别。 那种奇怪的感觉仍然萦绕在江雪溪心头,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蹙起了秀丽的黛眉,心想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倾盖如故? 江雪溪从来不相信这些。 尽管他还只是个孩童,但就连他的父亲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智与心性远胜过寻常成人。 他本该怀疑,本该提防。 景昀问:“你会一直留在京城吗?” 江雪溪说:“不会,过段时间就要回去,你还能再出来吗?” 景昀也很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她提议道:“我可以给你写信,你能收信吗?” 江雪溪算了算木叶城到中原的距离:“可以,但回信会很慢。” 景昀说:“没关系。” 江雪溪道:“那就好。” 景昀转身,准备离去。 然而她又转过头来问:“你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 江雪溪点点头。 景昀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开心,有种发自内心的愉快。 江雪溪道:“你呢?” 景昀敛去笑容,认真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喜悦的事了。” 这是时隔一千年之后,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如何能不喜悦?如何能不激动? 江雪溪立在原地,目送景昀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 她发顶那只蝴蝶形状的珠花轻轻颤动,仿佛活了过来,展翅欲飞。 江雪溪收回目光。 教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很喜欢人家小姑娘?” 江雪溪瞟了他一眼,静静道:“我把顺意布庄的地址给出去了。” “给就给了。”教主沉吟道,“通信……这位小公主,倒不简单啊。” 他笑了笑,忽然问江雪溪:“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江雪溪淡淡道:“我觉得她有些熟悉。” “熟悉?”教主扬起眉梢。 “我看到她时,心底就生出一种早已见过,十分亲近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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