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是玄真观弟子。 这次城中连续死了几只妖物,疑与妖狐族使者被杀一事关系密切,其中还牵涉道殿千方百计想要请回的道殿二十三名剑之一,拂微真人佩剑春风渡。为此玄真观下了大力气调查,虽没发现凶手行踪,倒是意外发现不少隐姓埋名藏在城中装成普通人的妖族。 不知道玄真观哪位长老出了个主意:虽然道殿严令逢妖立诛,却不急于一时,完全可以先假作不知,留着这些妖物钓鱼。 尽管受限于玄真观人数和保密需要,这个主意的实际成功率不见得很高,但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玄真观索性把普通弟子召集起来,给他们每人分派一只妖物,要这些弟子不显山不露水蹲守在妖物附近。 这些弟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蹲守在妖物附近就够了。他们不需要跟踪、不需要出手,如果他们蹲守的妖物出了事,及时用传讯石联系玄真观即可,能看到可疑的人、捕捉到一点线索最好,看不到也不要紧,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妖物的性命在玄真观眼里不值钱,不值得弟子为之冒上半点风险。不过对于这些普通弟子而言,他们修为不高,平时在观中无非诵读道典、练习入门功法,能出门执行任务简直是无比新奇的大事。 青年抓了抓散乱的头发,很不习惯,差点把脸上的黑粉擦掉,继续整理那堆菜。 他跟一个师兄、一个师姐三人蹲守的妖物地点相近,干脆组了个队。师兄扮演憨厚老实哑巴菜农爹——脸可以靠妆粉涂黑化老,声音却学不出来;青年扮演呆滞儿子;师姐则想办法短租了巷子里的一间屋子,装成被婆家赶出来的貌美凄惨小寡妇。 ‘爹’站起身来,虚踢了青年一脚,喉咙里含含糊糊发出几个声音,意思是别蹲着了换个姿势。 青年站起来,笑的呆头呆脑,附近菜农看见了不由得啧啧叹息,说这爷俩命苦,当爹的是个哑巴,看这儿子长得健壮能顶门立户,怎么又是个傻子呢。 时间不早,菜农们纷纷收拾东西,三三两两离去,只剩下这对假父子,慢吞吞收起菜放上板车,坐在一边屋檐下。 忽然的,巷子里传来急促脚步声。只见那假扮貌美小寡妇的师姐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头发都跑散了,冲过来左手抓爹,右手抓儿子。 青年还牢记着扮演的身份,于是惊慌失措地试图挣脱:“自重啊!” 师姐柳眉倒竖:“当儿子当上瘾了?快过来,任务对象出事了!” 巷中一户人家,门扉洞开,尸横于地。 死者长了张清秀无害的脸,身量不高,倒在院门口,伤口一剑穿心,汨汨淌血,已经气绝身亡。看样子像是正准备开门出来,迎面一剑穿心。 这是只非兔妖。 非兔是妖中大族,善于隐匿逃窜,性情狡诈。 伤口周围已经开始隐隐生出妖化毛发,说明这只非兔并不强大。 师姐的面色有点苍白,这是她的任务对象:“我一直在院中留心观察,根本没有听见看见有人在他门口停留,连过来的行人都寥寥。” 师姐租的院子有一树红似火的榴花,正好在非兔妖院子的斜对侧,监视起来十分方便。 “上报观里。”青年还是第一次见血,吓得手足无措,“师姐,上报观里。” 师姐苍白着脸:“我刚刚上报了。” 师姐没有注意到,师姐当然不可能注意到。 就在非兔妖倒毙于地的那一刻,吹过巷子的风中夹杂有一丝明亮的光。 那是一把剑,一把叫做春风渡的剑。 它像一阵春风,柔和地吹过巷中,一沾即走毫不停留,而后随风一同向远处飘去。 寻常修行者看不见它,更不可能注意它。 谁会注意一缕风呢? 景昀会。 春风渡是一阵清风,那么景昀霜白的身影就像是一片风中的雪花,轻盈迅速。春风渡遁走的那一刻,她险险循着自己那一缕神魂残留的吸引,来到了马场巷口。 刹那间春风渡遁入风中。 神魂再次开始疼痛,但这次不再是撕心裂肺的锥心剧痛,变得钝重起来,仿佛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神魂缺口上反复拉扯,割破了皮肉却流不出血。 景昀无意识地咬住唇,淡红色的下唇被她咬的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却完全感受不到,全身灵脉中所有灵力催动到了极致,紧追而去。 “阿昀!”慕容灼喊了一声。 凤凰的血脉天赋包括速度,但慕容灼实力摆在那里,灵力不够,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她的声音须臾飘散,本来五感灵识敏锐至极的景昀却恍若未闻,完完全全把慕容灼抛在了脑后。 慕容灼没有心情计较景昀把她丢下了。 她僵立在原地,漂亮的杏眼圆睁,像只受惊的雏鸟,喃喃道:“……人呢?” ——从始至终,出现的只有春风渡那把绝世名剑。 却没有执剑的人! 剑光划破天际,直入云霄。 下一刻霜白流光紧追而来,丝毫不肯放松。 景昀追得越近,神魂深处钝重的疼痛和牵扯就越剧烈,她的眼底倒映出春风渡一瞬而过的剑光,刹那间心底仿佛一块大石怦然落地,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想终于坐实。 她朱红唇角一动,无声地念诵剑诀。 春风渡名列道殿二十三名剑之一,即使没有拂微真人声名为其增光添彩,本身亦是绝世名剑,如非剑主亲自操控,哪怕念诵剑诀,也很难运使春风渡如臂指使。 但景昀不同。 春风渡声名昭著威震世间,一度力压其余名剑排名百兵榜第二,是在千年之前。 千年之前,它的主人是道殿有史以来天赋最高、年纪最轻的一位道殿正使,拂微真人江雪溪。 江雪溪年幼时拜入道尊门下时,便名动天下声震四方,在他的师妹玄真入门之前,道门几乎默认,只要江雪溪一路修行破境,未来道尊之位便该由他继承。 这样绝世的心性天赋,正该做道门领袖、人族至尊。甚至连妖族和魔族年轻一代,锋芒都被江雪溪压下。 直到凌虚真人收下关门弟子,赐号玄真。 千年之前,曾经是妖族和魔族最为安分,人族实力扩张最快的时代。因为那时坐镇道殿的,是道尊玄真。 那是玄真道尊的时代,是拂微真人的时代,是道殿道门的时代,也是人族的时代。 春风渡一度在百兵榜排名第二,尽管它是绝世名剑,但世间宝物何其之多,春风渡固然强,却不至于能排到第二的位置。 之所以没有人反对,是因为它的主人真的很强,强到他的随身佩剑,都令修行界惊服感叹,不敢质疑。 唯一能压过春风渡的那件兵器,同样是一把剑。 它叫千秋,百兵榜排名第一,剑主道尊玄真。 作者有话说: 明天那章两更合一,把欠的那章补上
第16章 16 ◎“跟我来,师兄!”◎ 春风渡发出清厉剑鸣,疾飞之势猝然一滞。 刹那间景昀追至近前,纤白五指凌空一抓,喝道:“止!” 春风渡剑鸣凄厉、剑身嗡鸣,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当景昀指尖触及春风渡剑柄时,它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那不像是这把剑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试图挣脱,景昀握紧剑柄,蓦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情绪:这把剑似乎是在左右为难。 名剑有灵,春风渡辗转历经大能强者之手,自然生出灵性。景昀横剑身前,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剑身一抹,白绫下的睫羽微微颤抖。 那是非常熟悉的气息。 景昀下意识攥紧剑柄,感受着剑身嗡鸣震颤,片刻后她分出一缕神识附在剑上,防止它再跑得无影无踪,然后放开了手。 春风渡懵了。 它没头没尾地在空中打了个转,没有立刻飞走,反而还朝着景昀的方向挪了挪。但此刻景昀刻意隐匿起气息,春风渡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片刻之后犹犹豫豫再度飞向原来的方向,但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景昀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春风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神魂气息,现在她收敛起自己的气息,春风渡就再度循着既定的目标回去,寻找控制它的存在了。 怪不得。 景昀终于明白了。 从那四只妖物杀害妖狐族使者,夺走春风渡却又打开了剑匣的那一刹那,这把沉眠的剑就苏醒过来。春风剑下妖魔不渡,斩杀妖魔成了它的本能,杀掉那四只妖物的从始至终没有隐匿在暗处的别人,而是春风渡自己。 但它的剑身上,为什么会沾染上自己神魂的气息? 被景昀抓住一次之后,春风渡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景昀得以游刃有余地跟在剑后,还有余力从容地留下记号,为不知道被丢在哪里的慕容灼指引方向。 城镇村落渐渐消失,连绵野草拔地而起。一条大江在下方缓缓流淌,水面荡漾着清波。 这里是沅水,是景昀四岁之前生活的地方。千百年倏然而过,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近乎于无,年幼时刚拜入凌虚道尊座下时,景昀曾经整夜整夜睡不安枕、梦魇痛哭,许多次嚎啕大哭着从睡梦中醒来,脊背上满是冰冷的冷汗,仿佛又回到了狭小的日行舟上,随时都会跌入妖兽群中。 年幼的景昀会嚎啕痛哭,夜不能寐,但玄真道尊不会。 她从沅水之上一掠而过,内心毫无波澜。识海中记忆隐约,是半身鲜血的年幼女童落入另一个黛衣广袖的怀抱中。 越过沅水,再往西南就是界碑山脉了。 界碑山脉自西向东绵延千百余里,山脉中奇峰密林,妖兽毒瘴无数。景昀眉头微拧,忽的前方疾飞的春风渡去势一顿,朝下急落而去。 景昀眼看春风渡向下方飞去,她却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眉心。 原本钝重的痛觉变得愈发明显,神魂缺损的地方泛起细密的牵扯感,甚至连白绫下的双眼也开始微微疼痛起来。 那是神魂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从而发出的召唤。 留在春风渡上那一缕神识还在不远处,已经停了下来。这标志着春风渡就在不远处。 它和景昀的神魂在一起。 她活生生撕下来自己的神魂,就是为了保住师兄神魂不灭。 那么江雪溪的神魂,一定也在这里。 景昀从云端朝下落去。 落地刹那,她面色极轻微的一变。 下一刻,冰雪般的幽冷气息当头笼罩而下。 . 咣当一声巨响,慕容灼一头扎进树丛中。片刻之后灰头土脸爬出来,娇艳的面颊上多了两道灰尘印记。 “咳咳咳!”慕容灼心酸地抬起织锦衣袖抹脸,鬓边摇摇欲坠的珠钗挂住袖子上繁复的绣纹,只听“刺啦!”一声裂响,河阳城最好的绸缎庄里买来的高档宣缎应声撕裂,从手腕处一直破到了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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