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收到楚老板捎来的信,他说已返家,去年让他们兄弟俩扑个空委实不好意思,正好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生辰,准备在家中摆个酒席庆祝,请他们兄弟俩务必来参加,他很是期待与他们的重逢。 正好有时间,兄长拍板,这个月再不接任何生意,回烟州休整十天再出发,也好让家在烟州的船员们提前回去探个亲,大家无不欢喜。 船到烟州,他们俩要去赴寿宴,其他船员归家探望,只得蔡鲤鲤一个孤家寡人,她倒是不介意,还说正好由她留下来守船,让大家好好玩耍去。 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不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兄长本也赞同她留下,但下了船后又一回头,见她在萧瑟的秋风里笑嘻嘻站在船边冲他们挥手的样子,却突然改了主意,让他回去把她喊上,一起去楚家吃寿宴。 蔡鲤鲤有点受宠若惊,但比起留在船上擦栏杆,她当然愿意跟着兄弟俩去凑热闹,在海上飘得久了,虽然大家伙儿聚在船上的日子也算有趣,但离开岸上的烟火气久了,难免也会怀念。 到了楚家,楚老板一见到提着寿礼的他们,高兴得连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老脸激动得通红,说话都不利落了。 进屋落座,他们环顾四周,心想当“赶海客”果然是个赚大钱的行当,看楚家宅子的规模与装潢摆设,莫说烟州,便是放在皇城之中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难怪那些人宁可舍了命都不舍得放弃这一行呢。 不过辛苦也是真辛苦,看看楚老板的模样就知道了,也不过是几年不见罢了,老头瘦了一圈,原本还能见着几根黑发的头顶已然雪白一片,连眼眶都不争气地凹了下去,皮肤又黑又糙,整个人跟被榨了一遍似的,不止干瘦,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钱是赚不完的,人却是会老会死的。”兄长将楚老板打量一番,“还不肯回陆上安享晚年?” “我倒是想啊,却难得很。”楚老板苦笑着摇头,举起杯子,“喝茶,都是上等的茶叶。” 他不懂茶,喝了一口,唇齿间确实一片甘香,他咂咂嘴道:“您老已经很有钱了,房子这么好,烟州能胜过您的不多吧。既是家传祖业,也该传下去了。再这么奔波下去,您老都要黑瘦成人干儿了。” “哈哈,两位还是这么替人着想。”楚老板笑道,又叹了口气,“早就想做个养花种草的闲人,脚踏实地,夜夜好梦。可惜家中只一独子,生得又晚,虽已带着他跑了些时日,终究是年轻不够火候,还得我照应着。咱们这一行无非就是从苦与险里讨生活,我熬惯了,也不怕再多熬几年,待到他能独当一面时,再说吧。” 兄长呷了一口茶,问:“今日既是楚老板大寿,怎不见令郎踪影?” 楚老板尴尬地笑笑:“那孩子贪玩,说是要给我备一份大礼,今儿一早就不见人了。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兄长又四下看了看:“今日府上该十分热闹才是,宾客们还没到场?” 从他们进了宅子,沿途看到的只有几个小厮,并没有想象中高朋满座的场面,要不是堂屋里简单贴了个寿字,真是一点过生辰的气氛都没有。 “今日的贵宾只有你们。”楚老板解释道,“我听旁人说过,这人越上年岁,过生辰越不宜大操大办,说是怕惊动了阎王爷,提前将人带走。” 这回是蔡鲤鲤忍不住笑出来,又觉得没礼数,赶紧憋了回去。 楚老板自然看到她的表情,笑言:“你们年轻人自然是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其实我也不太信的,不过人老了,难免也怕死了,忌讳一下也无妨。再说,我本就不喜欢家中嘈杂,又想到上次未能与你们相见,索性以寿宴之名邀你们来叙叙旧。”他顿了顿,看看蔡鲤鲤,问兄长:“还未请教这位姑娘是……” 他们猜楚老板想问的是这位姑娘是人还是别的……毕竟他知道兄弟俩跟自己不是同类,能带在身边一起来赴宴的,大概率也不是寻常人吧。 “她姓蔡,是我雇来的船员,在烟州无亲无故的,便一道带来了,楚老板不介意吧?”兄长回他。 楚老板将蔡鲤鲤打量一番,有些诧异地对兄长道:“倒没想到你会雇个姑娘,虽是少见,但必然有你的道理。”旋即又对蔡鲤鲤笑道:“来者便是客,多一个蔡姑娘也多两分热闹。” 蔡鲤鲤脸一红,忙向楚老板行个礼:“方才是我没规矩了,楚老板莫见怪。” “不打紧不打紧,一会儿多吃点东西,回船上才有力气做事。”楚老板笑笑,让小厮唤来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头,问他,“宴席可备好了?” 老头道:“回老爷,都备好了,随时可以入席。” “呃……少爷可回了?” “回了,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一听这话,楚老爷脸色微微一变,皱眉道:“这孩子越发没教养了,都不来先见见贵客!” 兄弟俩没作声,有钱有事业的父亲养个不太靠谱的纨绔儿子也非稀罕事。 楚老板起身:“几位请吧,薄酒小菜不要嫌弃才是。” 肯定不会嫌弃啊!比起在海上那些单调的饮食,楚老板的寿宴肯定会是他们近几年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餐。 寿宴摆在后院的凉亭里,三面环水,烟州的深秋并无多少凉意,坐在亭中不冷不热正合宜。虽已过了赏荷的季节,好在碧水之上仍有荷叶翠绿,一眼看去也是清淡雅致,赏心悦目。 蔡鲤鲤很兴奋,对着一桌佳肴几乎流下口水来,还连连夸赞这里景色真美,她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荷叶了。 与她相比,兄弟俩倒是不太喜欢坐在这里用餐。斗木出自深海,天生不喜陆上之水,江河湖池包括雨水在内,皆不喜。他们平日里几乎不喝水,也不喝酒喝汤,刚刚的几口茶不过做做样子,当然也不是不能喝,这陆上水沾染一些倒无妨,唯独忌讳被湿透全身,必现原形,所以他们平日里总会下意识避开陆上有水之地。但楚老板已然将一切都准备停当,总不好让人临时换场地,只好将就坐着,只盼早点吃完离开。 紧挨着楚老板坐下的楚公子,头回见面,对他们也甚是有礼,还是个颇健谈的人,说常听父亲说起他们的英勇过往,十分佩服,可惜那时父亲还不许他同行,无缘亲见甚是可惜。一番寒暄下来,他们发现楚公子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少不更事,人也长得还算精神,长身瘦脸,眉目清俊,只是左脸上的一道伤疤一直延到下颌,难免让人猜测也是个不太安分的年轻人,身上的缎袍一看便价值不菲,就是尺寸稍大了些,衬得他更为瘦削。 楚老板连连责怪儿子不懂事,没有一早就来拜见贵客,说是责怪,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恼怒,还有点惹不起但又必须说他一说的假装的强硬。 “好好,是我不对,您老就别生气了。”楚公子脸上堆满歉意,又对他们道,“今天忙着给父亲准备寿礼,是我怠慢了贵客,还请不要介意。” “自然是不会的。不知楚公子为令尊大人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兄长笑问。 “绝对是十分宝贵且有意义的寿礼。”楚公子弯腰从桌下取出个一尺见方的雕花铜盒,看成色像个老物件儿。 楚老板一见此物,脸上的喜色便淡了一层,问:“你一早不见人,就为了这盒子?”他怎么说也是见识过无数好东西的人,这貌不惊人还陈旧的盒子,怎么看都与宝贵无关,除非里头的东西出人意料。 “可不就为了它!”楚公子是开心得很,还有几分得意,把盒子往父亲面前一放,故作神秘道,“现在这盒子里没东西,一会儿我让您老打开时再打开,保证是您老这辈子最难忘的寿礼!” 楚老板皱眉:“你这孩子……莫非又从那些江湖艺人那儿学来什么无聊的戏法,一会儿我打开这箱子,腾一下飞出一只鸽子还是跳出一只兔子?” 蔡鲤鲤扑哧一笑,接嘴道:“也可能是一个寿桃呢?” 兄长瞪她一眼,她赶紧闭了嘴。 他倒是好奇得很,就算是江湖艺人的把戏他也十分期待,毕竟多数时间在海上,变戏法这种好玩的事没见过几回。 “爹……”楚公子委屈地拉长了语调,“保证不是鸽子兔子鱼!”说着又朝众人得意一笑,“一会儿大家就知道我多有心意了!” “一天天没个正经的。”楚老板摇摇头,举起杯子,“来,大家干杯,你们能来,我特别高兴。” “难得楚老板还能记得我们。”兄长举杯一笑,“只是我等酒量浅薄,只此一杯,祝楚老板福寿绵长。” “一杯足够。”楚老板看着他们,眼神有些飘忽,“我是记得你们甚少饮酒的,能做到多年如一日这般节制,实属难得。” “我也祝您身体康泰,早日梦想成真!”他也举杯。 蔡鲤鲤赶紧加入,举着杯子小声说:“我可以陪楚老板多喝两杯的……他这个酒一闻就好贵!” 兄长又是狠狠一眼,她赶紧埋头不再提酒的事。 “我也祝您老人家梦想成真!来来,大家喝!”楚公子带头一饮而尽。 一杯落肚,他只觉一股热气从心口缓缓蹿到喉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甜之气,蔡鲤鲤说得不错,这个酒应该很贵,还好喝,若不是怕兄长唠叨,他还想再喝一两杯的。 见他们的杯子空了,楚老板愣了片刻。 “爹,发什么愣呢?喝呀。”楚公子碰了碰楚老板,“您这是高兴得连酒都忘喝了吗?” 楚老板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喝了下去,握杯子的手微微有点发抖。 “两位这些年在海上奔波,可有什么猎奇的事讲来听听?”楚公子一边夹菜一边问,“我虽然随父亲出过几次海,但觉无甚新鲜。” “海上生活素来枯燥,来来去去都是些不猎奇的事。”兄长淡淡道,“令尊大人在海上的日子比我兄弟俩多多了,公子不如多问问自己父亲。” 他觉得兄长跟自己应该是差不多的想法,可能是之前听楚老板对儿子不成气候的描述,如今又听到这位公子爷把海上那些拿命来博的日子用新鲜不新鲜来形容,心里多少是不舒坦的。反正他不喜欢这位公子爷。 一旁的蔡鲤鲤只顾埋头大吃,不参加任何话题。 “我说多了,他又是不爱听了。”楚老板看了儿子一眼,又忙着给兄弟俩碗里夹了几筷子好菜,“多吃点。” “那是您老没说到我想听的。”楚公子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比如为何只有咱家的船能穿风破浪,再糟糕的境地也能平安往返。” 兄长伸向碗里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他心头也是咯噔一下。 楚老板胡乱塞了几口菜,支吾着道:“都说过是运气好了……吃饭吃饭,哪儿来那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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