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自是鸦雀无声。 “别多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纸上那些姓应的干过什么事。”他笑着走下来,走到最前头的一张桌子旁,看着那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问他,“这位贵宾,我有个问题,你愿不愿意花上一千年时间去守一个洞?” 贺白手指一动,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是啊,没人会愿意。连你们这些当今最杰出的人都是这样的选择。”他还是笑,“如果没有那个洞就好了。你们不知道,应家的人用了一千年也补不上它,他们甚至用了自己的命去造封印,却还是不行。” 中年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我劳梁翁他们将各位请到这里来,只是希望各位能帮我一个忙。”他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又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希望大家能帮我补好那个洞。”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意料。 “这位公子,我们不知你在说什么。”司狂澜开口,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们千里迢迢过来,是来赴宴,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我们又不是工匠,哪能帮你补什么洞!” 桃夭也赶紧配合,皱眉指责道:“你这莫名其妙的小子,你当这场宴会是你家的晚饭吗,想胡闹就胡闹?你瞧不见整个琳琅居外重兵把守吗?识相点的,现在就跟我们赔礼道歉,本公子还能留你个全尸!” 罗先也重重一拍桌子:“太不像话了!当我们是什么人!” 他见自己犯了众怒,却依然面不改色,只笑着说:“没关系的,试一试吧。不过,若你们的命也补不好那个洞,那你们这群贵人跟应家这些草芥又有何区别?” 桃夭心下一紧,这家伙,果然还是绕回到人命上头。 “你究竟想如何?”贺白冷冷问。 “我讨厌那个洞,想补好它。”他认真回答道,“我猜,也许你们是对的,应家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太轻了,所以他们的封印压不住它。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声名远播的大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仰视着,所以我想把你们的命加到封印之中,也许这样,应家人千年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话音刚落,他落在中年男人肩头的手稍稍一捏。 眨眼间,一团灰烬在他手下腾起,中年男人再无踪迹。 桃夭觉得袖子里的乌龟颤了一下。 “啊!妖怪啊!!杀人啦!!”“上官夫人”十分入戏,尖叫着朝大厅外跑去。 可是,一道微光闪过,他又原路冲了回来。 “咦?!”他左右看看,“怎的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来了,就别走了。”书生拍掉手上的灰烬,“应家的缩地之术,稍微变通一下便能留下贵客。外头人再多,也打扰不到我们。” 桃夭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好险呐,这是早做好了瓮中捉鳖的准备啊,若那些家伙真来赴宴,怕是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了。 司狂澜看了“上官夫人”一眼:“你跑什么?” 柳公子撇撇嘴:“宾客的正常反应啊,我配合一下你们的表演嘛。” “不用配合了。”司狂澜看了桃夭一眼,“你说呢?” 桃夭皱眉:“既确定了他的目的,还演什么演。” 袖口里,一声叹息。 司狂澜朝贺白摇摇头,贺白即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双手捏诀,又朝两旁一分,呵了声:“散!” 几十个黄纸剪成的纸人顿时从座位上弹起来,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偌大的厅堂上,只剩下他和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大人物”。 一直觉得占尽上风的他,看着一地黄纸,愣住了。 “看出你很有天分了,无论是造结界还是取人性命。”桃夭看着他,遗憾地说,“可惜就是少了点江湖经验。你以为绑了两个老头的儿子就万事大吉不用操心了猎物自会送上门来。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自信,起码也要找个眼线贴身监视那些猎物,以防万一才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嘛。”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哦,差点忘了,你只有一个人,要忙着在琳琅居布置,自然没工夫监视我们,不像我们这边人多,办起事来方便。” 他抬起头,看着他们,硬挤出来的笑容非常不自然:“你们是谁?” 罗先上前一步,青铜棍往地上用力一杵:“狴犴司奉命保护夜宴众人安全,蓄意破坏者,一律以犯上作乱之罪治之!” “狴犴司……没听过啊。”他笑笑。 “没听过也不打紧。”柳公子边拔掉头上的簪花边说,“你莫再胡闹下去了,光是数数我们有几个人,你也该认输了。” “认输?”他大概听到了最好笑的两个字,笑出了声。 “停下来吧。”乌龟从桃夭袖口里爬出来,落到桌子上,抬头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是我请他们来的。” 他皱眉:“你?” 乌龟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就算把夜宴上所有人都杀了,封印也不会变强,那个洞还是补不好。” 他攥了攥拳头。 “即便你选在这里动手,应家的祖辈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安慰。”乌龟叹了口气,“你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他们最讨厌的事。” 月儿依然不肯露面,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摇晃晃。 “不对。”他深呼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十分坦然的笑容,“应家的人已经不在了,连葬身之处都没有,一把灰烬而已,安慰还是忤逆,他们都感受不到了。我也的确不是为了封印才做这件事,我只是想在这座踩着应家人尸骨建起来的宅子里,去证明那些在你们眼中闪闪发光的大人物,在我手中也不过是草芥罢了。”他的目光落在烛光上,“那块碑还是没有立。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李火牛了。他好像跟着那场火一起熄灭了。但你无论何时在青垣县里走一遭,还是随时能听到有人说这条路是员外修的,那座宅子是大人修的,谁又衣锦还乡了,谁又考上状元了,永远不变的称赞与惦记。” “应凡生……”乌龟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堆话说不出来。 他的一生,它看尽大半,他说的话,又错,又不错。 说是求她杀应凡生,这乌龟又何尝真正动过杀心。 桃夭没有说话,铃铛也一直沉默。 “你给我听清楚,”贺白突然开口,眸子像蒙了一层冰,“随我们回狴犴司去。如今大错尚未铸成,不至于回头无路。” 司狂澜看了看贺白,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欣慰。 他却笑着摇头:“我只是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贺白上前一步,“想不明白为何我好端端的爹娘会化成灰烬,想不明白我小小年纪就要离乡背井,想不明白为何他人都能阖家欢乐衣食无忧,而我要吃尽苦头才能活下来。” 他一愣,涣散的目光突然聚拢在贺白脸上:“你……你是……” “我姓贺。”贺白平静道,“我曾无数次梦见我找到了凶手,用各种方法置他于死地。我也以为我刚才就应该拿起刀砍下你的头,呵呵,但我居然只是跟你说……不至于回头无路。” 他的视线从贺白脸上滑落,手也无力垂下。 “不是每个吃过苦头的家伙都要变成怪物。”贺白指着他的手臂,“我听说,你阿爹给你留了一个法宝,你不要它了吗?” 他像是被什么戳中了,身子一晃,慢慢卷起袖子,突然笑出声来,抬起手臂对众人道:“是它不要我了。” 本该刻着名字的位置,被一块大大的伤疤取代。 他割掉了它?! 众人心下一惊。 他呆呆看着那块伤疤:“它不该留在我身上,那本就不是我的名字。我应该丧命在应家的刀下,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孩子。”他歪起头,一层黑色如打翻的墨汁一样在他眼中蔓延开来,“从小我就对那个洞充满了好奇,总想靠近它,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好奇,是亲切,是想念……是血脉里的牵引。” 一阵怪风席卷而来,以他为中心,吹散了他的头发,苍白了他的面色,也击溃了他最后一点与应家相连的心念,只剩下那一双装不下任何情感的,漆黑如深渊的眼睛。 桃夭皱眉,顺手抓起乌龟退开一步,对众人道:“不成,可能拽不回来了。他身上有别的东西在作怪。” 闻言,罗先当即祭出佛眼,白光金眼一出,只见应凡生大半身子都被包裹在一团火焰状的黑气之中,似火非火,熊熊燃烧,而那黑气的末端又拧成一条麻绳似的形状,长长地延伸出去,穿过大厅不知去向,此刻场面就如一只手臂无限长的怪手,从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伸出来,紧紧攫住了应凡生。 佛眼能照妖魅邪祟,可桃夭确定应凡生身上的东西并非妖魅,它没有妖气,只有凌厉彻骨的杀气,是她从未见过的古怪玩意儿。 既然不是妖魅,那便只能是邪祟了。 罗先的青铜棍已然照他的头顶击下,却被他退开一步徒手接住。 罗先只觉一股异常的冷气从棍子内部窜出来,连累他的手掌都一阵刺痛。 “不要碰到他!”司狂澜举剑而出,一把挑开罗先的青铜棍,旋即一剑扫出,剑气如虹,直冲应凡生而去。 应凡生居然自信到不闪躲,然而转眼间他的身体便四分五裂开去,破烂的棉絮一样落得到处都是。 “这么不经打……”罗先揉着手,“大人的血剑一如既往的霸道。” “他跟寻常对手不同,若方才他抓到的是你的手,我怕你都没机会跟他打下去。”司狂澜看了看罗先的手,“亏得你有佛眼在手。而即便是佛眼这样的神器,都不能完全抵挡它的力量。” 柳公子对桃夭道:“这么容易就收拾了?” 桃夭摸出两颗黑中泛银的药,晃了晃:“不管是什么,这个一下去就真的尸骨无存了。贵得要死!” 贺白一直警惕地看着地上那堆不见血的“破烂”,从腰带上抽出一条雪亮的细丝,将两头的环扣戴在拇指上。 “你们都让开。”桃夭走上前,“我善后。” 话音未落,又一阵怪风袭来,地上的碎絮居然得了神力一般,骤然聚拢,眨眼间又是个好端端的应凡生,挺身立起的同时,一把大刀竟从主位的桌底飞出,得了指令似的,凶煞地朝桃夭心口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桃夭连退数步,幸而被司狂澜一把拽开,那大刀擦着她的耳际飞了过去。然而不等他们站稳,那刀就跟中邪了似的急速调头,直冲着司狂澜的背脊而来,来不及多想的桃夭竟把身子一斜,硬生生地拿自己的小臂挡开了刀锋,紧跟着才轮到罗先的棍子将大刀挑开。贺白一跃而起,手中细丝自刀身中间一割而下,只听当啷一阵响,那把跟了应家几百年的刀一分为二,颇有些窝囊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畜生!”桃夭怒极,也不管自己受伤没有,反手便将两粒药弹出去,只见此药一挨到应凡生,便立时化作一片尘雾,将他包裹其中。嘶嘶声中,他的身躯开始剧烈抽搐,而后越来越“垮”,很快便如坍塌的沙堆一样在地上摊成一片黑色的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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