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咎指尖微动,在袖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同意了的!”村长的声音却在此刻提高了一点,他仿佛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语速都因此加快了几分,“湖仙以他们的执念为食,若他们心中满怀怨怼,湖仙便不会吞食!” 他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对的,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劝说他们,没有强迫……” “反正他们的家人都不在了,要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了……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照顾他们那么多年,东海马上要遭难了,他们不舍得我们饿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村长,”明曜缓缓开口,“你也老了,也有执念,若有一天湖妖选中了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吗?”
第44章 明曜此刻的状态不太对, 她眼圈通红,手足冰冷,身体气得直发着颤。即使先前的回溯使她本相之力接近枯竭, 可此刻云咎牵着她的手,仍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从她的掌心不知不觉地逸散而出。 他握住她的手腕, 感到脉搏正隔着她薄薄的皮肤惊怒地狂跳。云咎有些讶然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却见少女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 她纤眉低压,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老人:“你没有回答我。” “这是因为你知道你还有价值, 你知道渔村的百姓敬重你, 知道无人敢开口让你以死祭妖。” “那些老人,他们也本该如你一样断然拒绝的。但是,正是你们日复一日地, 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一个累赘,是苟活于世的麻烦, 是大难来临前应该被最先舍弃的东西。是你将那些老人的性命摆上天秤, 和其他百姓相较, 才叫他们‘心甘情愿’地赴死,去为你们这些……根本不值得的人牺牲。” “桑榆暮景, 命如草芥, 便该被先行毁去。”明曜低声道,“你不敢赴死,你明白这些所谓的道理都是错的。你知道天秤量不平人命的贵贱, 可你依旧用这些谬论去劝说他们献身。村长, 你当真觉得自己无辜么?” 在明曜的记忆中,她好似从未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讲过这样多的话。脑海中纷繁复杂的记忆与耳畔的现实不断交错, 陈昭懒洋洋的话语清晰往复—— “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如胡嫂一般的那些老人已经死去了,这世上没人能再替他们开口。明曜记得胡嫂家徒四壁的房子,记得房顶老旧的裂纹,那间小小的房子冷得没有人气——在胡嫂被妖物附身之前,并没有人记得去看看她。 她真的是心甘情愿为这些人赴死的吗? “好……是……”村长直起身颤颤地回头望向身后的百姓,“就算是我告诉了那些人,他们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我教唆他们赴死,就算如此……你们难道就……能定我的罪吗?” 在明曜一句句诘问之中,老人却反倒镇定下来,他突然抬眸与少女对视,细细打量着她的脸,眼中划过一丝讽意:“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师出名门的除妖人,怎么会懂靠海为生的艰难?近一年来,东海的风浪不断,天象无常,能够出海的日子,尚不及往年的一半。东海要完了,活不下去的何止区区那几个老东西!若非如此,难道……你要我们在此等死吗!” “候鸟尚知迁徙,这世上并非只有东海一处海域,你们……” “明曜。”云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强硬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走吧。”他平静地望向撑坐在地的老人,“我不会处置凡人,只是今日,湖妖必死。” 湿冷的海风横吹而来,被神火烧得只剩正常一半大小的湖妖在沙地上虚弱地蜷缩着,村长被人搀扶着从它旁边经过。离去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背对着云咎道:“东海之畔的渔村不止此地一处。你们应该知道东海之乱不歇,这些顺势而动的妖魔,也是杀不尽的吧。” 半晌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与妖合谋,也不过是求存之计。我们……又何错之有。” …… 待人群自海边散去,云咎收回湖妖身上零星的神火,松开握着明曜的手,神力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明曜失魂落魄地抬眼望向他,许久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您既已将我带到此处,又为何不让我看个清楚?” “明曜,不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的吗?这就是我的生活,枯燥、血腥、无可奈何。你不是见过我一千年前的记忆吗?在西崇山的六百年之后,我的每日每夜,就是如今日这样度过的。” 云咎垂眸望着明曜琥珀色的双眼,细细地审视,似要从中找到一丝抵触。他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愿她畏惧自己,却又不敢让她与自己太过亲近。 他试图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触碰一些复杂无解的人性,又担心太过自私的心念会弄脏了她。事实上,明曜今日与村长的对话远在他的预期之外,她比他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加柔软一些,那些激烈而愤然的质问,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只第一次接触人世的小鸟身上。 他望着明曜哀恸而默然的眼神,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半晌,云咎的目光转到那团将死的湖妖身上:“闭眼吧,你用不着再看这些。” “我要看的。”明曜深深吸气,“我不是为了您,也不是在强装镇定。神君,如果您是天理的执行者,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公正无误地审判每一件事,我想……此刻看着您出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两度涉足人世,最终在明曜心中留下,依旧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是非对错的界限,仿佛越是深思,便越发混淆。若如村长所言,不与妖交易,渔村百姓性命堪忧,可那些祭妖之人的性命便更廉价吗?都有苦衷,又如何判断对错? 还有……当日她为了保住谷家母女的性命,令一众薛府男女惨死匪贼之手,是她做错了,可她难道应该束手旁观吗? 究竟怎样是对?怎样是错?究竟前往哪个方向,才不会令人后悔? 莫大的茫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口,忽而眼前浅金色的神光一闪,利剑已深深钉入湖妖体内。 云咎下手很快,动作非常干净,在动手的瞬间,他的目光又落回明曜的脸上——亲眼见证了这只妖兽的死亡,少女的表情几乎没有一丝波动。他本以为自己会从她的表情里寻到一丝畏惧,可此刻却分毫未见。 莫名的,他内心也仿佛安定了一点。 海水涨起,很快将湖妖消解的身体卷入深海,明曜的视线追逐着那浪花远去,不发一言。 云咎抬手拨开她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抱歉。” 她仰头望向他:“您为何这样说?” “我后悔了,这些事……不该让你看。明曜,回西崇山去吧,等我从东海回来之后,再接你去北冥。”他微凉宽大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后颈,哄小孩那样地捏了捏,“不必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你也能好好地在我身边长大。” 明曜纤长的睫毛缓缓翕动了一下,片刻,她忽然用侧脸贴住神明的掌心:“您没有错,是我懂事得太晚了。” 不论神魔,六百岁,其实早已成年了。是她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深海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除了抑制本相之力的疼痛之外,没有见过更大的苦难。若她早就和云咎见过更大的世界,面对黑凇寨的那一切时,她应当会有更好的方法。 “请让我同您一起去东海吧。”她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更多的人呐。” -- 纵然都是深海,东海与魔渊却全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千丈之下的海底,云咎带着明曜掠过一片狭长绵延的海岭,由粗粝而坚硬的岩石构建出的,这庞然的天然屏障,宛若一条远古巨龙陨落的残骸。 岩石的部分气孔中央,被零星地镶嵌着打磨成珠状的鱼骨,那些骨头在幽暗的海底散发出明灭的青矾色荧光,一眼望去,像是一道绵长曲折的绿色星河。 越过海岭再下潜千丈,自两壁陡峭的海沟中深入,迎面而来的水流冰冷无序,似一道如有实质的结界,要将所有进入者撕碎在这狭窄的海底峡谷。 这样冰冷阴暗的环境终于给明曜带来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北冥常年的环境比此地恶劣千倍不止,她向来以为所有深海都是如此,因此心中并不觉得恐惧。明曜牵着云咎衣袖的手松动几分,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地攥入掌心。 神明的表情平静,额前浅金的神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无事,不怕。” 他们就这样牵手前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眼前豁然开阔。广袤梦幻的海底神域自二人眼前敞开,湛蓝剔透的龙纹结界如同巨幕分隔出东海神族的领域。 结界内,两个守门的鲛人士兵正盘坐在不远处的珊瑚礁上,用随身的长戟,试图撬开一枚人头大的贝壳。 “咱们东海是不是要完了。五殿的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生辰,竟然就发个珍珠蚌!该死的,撬都撬不开,我要有这力气,还不如从五殿宫中的金壁上刮块墙皮下来呢。” “知足吧,你这只蚌起码个头大,我那只蚌一看就没什么好货,我都没兴趣开它。”另一个鲛人无精打采地看着同伴开贝壳,叹了口气,“就是这看门的活太无聊,那么窄一个口子,谁会从这里闯——” 话语间,鲛人的目光顺势朝结界外扫来,刚准备懒洋洋地移回去,突然全身一个激灵,握住长戟猛地站了起来:“啊这……你们谁啊!” 云咎站在结界外,面无表情地抬手敲了敲其上活灵活现的龙纹,下一瞬,结界陡然塌陷下去,“轰”得一声碎在了平静温暖的水波中。 神明语气淡淡地友善提醒:“神域结界需百年加固一次。与其年年庆生,不如干点实事。”
第45章 鲛人守卫莫名自云咎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轻蔑, 他勃然大怒:“你瞧不起老子!” 云咎摇摇头:“多虑了。” “哼。谅你也不敢。”鲛人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慢悠悠地挪着他的尊臀重新坐回了珊瑚礁。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抬手重重扇了一旁依旧在专心致志、骂骂咧咧地开蚌同伴一巴掌,“呆子!起来抓人!” 回头, 云咎已经带着明曜一路扬长而去,破碎的结界之外, 哪里还有半个入侵者的影子。 鲛人守卫颤颤:“啊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还真有人从这破口子进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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