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沨出生于东海最古老的六门之一,只不过她的家族在东海已经称得上式微。可即便如此,东海每个古老家族的传家之物仍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那枚陪她出嫁的玉佩名为“净浊”,与其驱邪排异的作用对应。灵沨曾经在祖母那处听过许多这枚玉佩会反应出来的情况——若其主人天资拔群,生来神清骨秀,那么玉佩的存在无异于锦上添花,会日渐呈现出最澄澈的水色;若佩戴者蒙昧愚钝,乏善可陈,从小佩戴净浊玉,到成年时即便不能改头换面,至少也能算作差强人意,在这种情况下,玉佩的颜色会随着佩戴时日的增长,由浊转清,逐渐变得通透起来。 而若是生来朽木难雕,无可救药,那玉佩岁岁年年便只会是黯淡浑浊的颜色。 可是灵沨没有想到,她不过是随意瞟过那孩子身上的玉佩,却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在那玉佩之中,俨然显现出两团界限分明的颜色,一半至清,一半至浊,两者水火不容,却不断地纠缠、蚕食彼此,试图将对方的领地一并侵占。 ——净浊玉反应的是佩戴者魂魄的清浊,这世上绝无可能有谁的魂魄会同时出现这样的情况。灵沨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玉佩出了什么问题,但当她将其重新握于自己掌心之时,那玉佩又逐渐恢复了在她身边时最常见的青色。 玉佩没有任何问题,那这个孩子…… 灵沨将目光落回清萍的那个孩子身上,孩子长得很漂亮,浅蓝色的眸子与暮溱极其相似,而浓黑的头发则是她们家族在外貌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在曾经的无数个梦境中,灵沨曾幻想过她与暮溱的孩子,此时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她的想象几乎一般无二。 她的呼吸微滞,涩意自胸腔中一点点翻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是嫉妒的,嫉妒到差点儿就要转身离去。但好在,她的理智总能在无数次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灵沨知道,此刻所有侍女的注意力,都被哭得几乎闭过气去的清萍吸引,若想要查明这孩子魂魄的情况,她仅有这片刻的机会。 净浊玉在她的手中,对于这个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孩子,灵沨觉得自己要看透她魂魄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她错得离谱。 灵沨的灵力灌入玉佩,轻易便打开了至清的那半边魂魄——这部分属于清萍的这个女儿,她是信任她的,纯粹的根骨、干净的神识,以及不染纤尘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朝灵沨开放。 可是下一刻,那种干净的色泽便被突如其来的浊色吞噬。 灵沨探入玉佩的那部分灵力如同一头撞入了深不见底的沼泽,在刹那便被撕扯成无数碎屑,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她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将净浊玉狠狠甩开,坚硬玉佩敲击在地上,发出不轻的脆响,灵沨面色难看,满头冷汗地盯着那玉佩和那孩子,久久说不出话。 清萍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几乎是在看清灵沨脸色的瞬间,那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尖叫着冲向了自己的孩子,她一把抱起摇篮里的女孩,用敌对而警惕的目光望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姐姐,如同一只凶悍的母兽。 清萍一边与面色惨白,欲言又止的灵沨对峙,一边命令自己的侍女将摔落在地的净浊玉重新捡起。 谁都没想到,灵沨在侍女靠近净浊玉的下一刻猛然抬起手,玉佩乖觉地随着她的动作回到了主人的掌心,那清澈的青色在须臾之后盈满了整块玉佩,清萍盯着姐姐掌心的玉,眼里逐渐泛起了失控的红。 “你把它给我!”清萍大叫着命令,“这是我女儿的!你休想把它拿回去!” 然而灵沨无视了她的话,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清萍怀中的女孩,脑海中只有方才那浊气张狂强悍的气息。 那至浊的魂魄比她想得强大许多……它这样轻易地吞噬了自己的灵力,那么这孩子的魂魄……又能挨过几日? 灵沨蹙着眉,直勾勾地望着那女孩,她上前一步,清萍就失控地倒退一步,终于,这位年轻的母亲再也承受不住灵沨的逼视,大叫道:“你们把她给我拿下!” 侍女闻声上前,灵沨却像忽然回神一般,冷静地望着清萍:“你把孩子交给我。否则,她时日无多。” “交给你,她才真的时日无多!”清萍紧紧抱着孩子,眸中几乎盈满了血色,“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在侍女上前的瞬间,灵沨将握着玉佩的手藏于身后,三两下闪身朝那女孩扑去。她的身法很快,可是要触碰到孩子的目的太过明确,并没有分出更多的精力去保护自身。 只听“嘶啦”一记裂帛之声,灵沨的外袍与几缕长发被撕拽着扯开,头皮传来的剧痛刹那使她的眼眶都模糊了,而与此同时,在清萍的尖叫声中,她握着净浊的那只手,终于再一次抚上那个孩子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灵沨这回生出的意念过于坚定,在短暂的触碰之时,她不仅触及了那浊色的魂魄,更看到了……他亲手将那魂魄打入亲生女儿体内的那个瞬间—— “这双眼睛,长得也太像我了。”暮溱垂首望着摇篮中刚刚出生的女孩,漂亮的眉头微蹙,伸手遮住了女孩那双浅蓝色的眸子。 “殿下,林林可是您的女儿啊,不像您还能像谁呢?”清萍靠在床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之色,可声音婉转,到底是欣喜的。 暮溱没有答话,比起清萍的神情,他脸上可以说是半点喜色都没有,他抽回手,用那种平静到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神与女儿对视了须臾。 在那样冰冷的目光中,林林一下子哭了出声,清萍紧张起来,直起身试图去抱女儿入怀,可刚伸出手,却被暮溱制止了。 男人从怀中拿起一个流光溢彩的小瓶,那瓶口很细,瓶塞上还坠着一枚很讨小孩子喜欢的铃铛。暮溱拿着那小瓶在女儿面前左右晃了两下,清脆而不聒噪的铃声响起,林林被吸引开注意力,浅蓝色的大眼睛里尚含着泪,却一下子笑了出声。 然而,没等清萍放下心,暮溱却伸手打开了瓶塞,将那细颈的瓶口塞进了林林的嘴里。 清萍大惊失色:“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那几个字的功夫,浊色液体一滴不落地被灌入了孩子的口中,不需要吞咽的动作,更没有引起一点儿哭闹,仿佛有无形的手牵引着那些浊液进入了林林的身体。 片刻后,摇篮里稚弱的孩子毫无预兆地喘息起来,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难耐地不断挥动,像是试图驱散着什么看不见的可怕东西。 清萍望着女儿的样子,眼泪倏然滚落下来,她猛地从床上扑倒在摇篮旁,朝暮溱愤怒地尖叫:“你给她吃了什么!你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然而没等她触摸到林林的身体,暮溱却握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她重新推回榻上。 他单手以蹩脚的姿势抱起孩子,另一只手就那样稳稳地贴住了女儿的口鼻。 在清萍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暮溱平静而熟稔地,将那几欲被女儿逼出体外的浊色魂魄,重新按回了孩子的身体。 没有解释,没有歉疚,在那女孩几乎窒息的前一刻,暮溱终于移开手掌,将林林重新放回了摇篮。 女人惊恐的啜泣、孩子几近昏厥的哽咽,这样相似的场景又一次发生在暮溱的眼前,可是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竟然也习惯了。 暮溱的神情未变,只是转身离开了宫殿,没有回头多看那个肖似他的女孩一眼。
第52章 “我认识的暮溱, 是个有底线的人。”灵沨的指甲沿着岩壁上的缝隙,一点点勾勒着那些线条复杂的纹路,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薄冰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水里,“一个人改变再多,也不会彻头彻尾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大家都说暮溱疯了。可是即便是疯了、傻了, 我认识的那个暮溱……也绝不会将自己所有的孩子,都炼为供养异魂的容器!” 明曜一惊:“所有的孩子?!” “……估计是了。” 灵沨没有想到, 极端的恐惧和紧张竟然迫使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理智。她的神智如同一弯被拉至满弓的箭,在随着净浊玉一同抽离林林身体的下一瞬, 她就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她紧紧握着净浊玉, 一把推开了清萍和簇拥而上的侍女,没有多说一句话,径直往沧澜庭冲去。 沧澜庭, 是所有已满两百岁的龙族幼崽的教习之所。龙族子嗣稀薄,极难生育繁衍, 在暮溱这一辈, 算上年幼夭折的, 也仅有六男三女而已。 暮溱自幼体弱多病,幼年时几次小小的伤寒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能活到这么大, 全靠龙族一味极其稀有的药材“蛰茸”吊着命。也是因此,他从小就被严加看护,不曾离开过乾都王城。 直到五百年前, 他的兄长暮浔离开东海, 前往其他海域游历。再回来时,暮浔不仅带回了双头蛇作为战利品, 更为暮溱找到了一株有着整整八百年灵力的蛰茸。 乾都御医对着那株巴掌大的蛰茸横看竖看,最终小心斟酌着剂量开了方,谁知蛰茸尚未入药,暮溱偏偏又一次突发了恶疾,性命攸关,几乎救不回来。 九死一生之际,是暮浔将那株八百岁的蛰茸熬了药——浓黑浑浊的一碗,一滴不剩地给弟弟灌了下去。那架势若说是狂放不羁,大抵还是用“暴殄天物”比较恰当。 御医们一边瞧着那空荡荡药碗心头滴血,一边又暗自期待着奇迹的降临。 奇迹果然降临了,而且是接踵而至。接下来的数百年中,暮溱不仅再也没有犯过病,而且一日比一日有精神,甚至开始不断地扩充后院,纳妃收妾,堪称纵|欲。 彼时东海龙族的主神,也就是暮溱的王父已经很是年迈迟钝,幼子久病得愈的消息令他欣喜不已,对暮溱的态度自然是宠溺到堪称纵容,并不会计较他那些无伤大雅的私事。于是,暮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后|庭厮混下去,到最后甚至连御医院首都看不过眼,接近直白地开始明示他这样实在是纵|欲太过。 然而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在那样一段漫长的放纵岁月之后,暮溱的侍妾竟然接连验出了身孕。按照龙族的惯例,仅是有孕也就罢了,难得的是那些侍妾又接二连三地顺利诞下了体格极其健康的幼崽。 并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暮溱纵|欲的程度非但没有丝毫减弱,还隐隐到了昼夜不分的程度,嗜酒、淫|乱、敛财、好宴……那些年少的暮溱绝不会沾染分毫的事情,仿佛在以这样夸张的方式千倍万倍地弥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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