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经盘坐在地,准备阖眸赴死的冥沧缓缓睁开眼,巨蛇法相居高临下地,将明曜布下的法阵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冥沧前所未见的法阵。 他冷静地感受着明曜本相之力的流动,一种莫名的警惕却自心底泛起:“你想做什么?” 明曜的目光越过他,温和地望着冥沧身后的魔魂,她轻声道:“我在找寻……我自己的道啊。” 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吗?若这当真是北冥的道,为何她也曾在北冥得到过同族的温暖和关怀?为何冥沧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耗费半血,救她重生?为何那些魔魂会在魔息微薄的荒幕独自徘徊,哪怕满心渴求也不再试图去做同族相残之事? 北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让这些魔魂寄生在东海龙族的身体里,鸠占鹊巢,一辈子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于他们而言,难道真的是一条坦途吗?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将某种所有的犹疑和徘徊压下,抬指近额,平静道:“开阵。” 随着二字落定,蓝鸟法相骤然朝空中而起,鸟儿扇动的双翼带起呼啸的飓风,沙石尘埃与海水无声无息地形成漩涡与暗流,魔魂在那个刹那纷纷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牵引力自头顶而来,那种力量牵扯着他们的魂魄,试图将他们抽离龙族子嗣的躯体。 魔魂不自觉地开始抵抗,也不约而同地抬头寻找那种牵引力的源头,然而,它们却又在目光接触到空中的影像时蓦然滞住。 明曜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如同一面照破因果的镜子,将那些龙族魂魄被彻底吞噬之前的因果复原了出来—— 是一条生命在母胎里努力地生长,是睁开眼的第一声啼哭,是母亲在床上虚弱而欣慰的呼唤,是同族欣喜而热切的赞叹和欢笑。 然后,在新生命诞生的欢欣散去后,小龙稚嫩弱小的身体里,被种下了另一团魂魄。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团黑黢黢的魔魂吞噬,他一如既往地长大,从控制不好本体,只会抱着尾巴哭闹的幼龙,长成一只勉强能幻化出双足的糯米团子,然后渐渐地会爬、会走、会跑,会摇摇晃晃地追在暮溱身后咿呀咿呀地叫喊。 会看着暮溱扭头就走,避之不及的背影,无措地嚎啕大哭。 小龙崽成长的每一天,都在很努力地驯化自己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一天,他慢慢开始形成了清晰的神智,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认知,对自己身体里龙族血脉之力的流动有些微的控制力。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东西——魔魂在暗中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地夜里吸收着他的力量。 有些龙崽的魂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吸收殆尽,而有些强大点儿的孩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取而代之。 在这些龙族幼崽被魔魂彻底占据之前,它们基本都是不会表达,只会哭闹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也曾想要努力地长大。 明曜的本相之力,将那些幼崽自出生到被吞噬以来的,短暂的因果聚敛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幼小的魂魄。 龙崽的魂魄在蓝鸟法相的庇佑下逐渐成型,然后咿咿呀呀地游回地面,试图去触碰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身体…… 明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出所料地发现那些魔魂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躲避着龙崽魂魄的注视。 事实上,这些魂魄被吞噬的时候还太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还没有仇恨的概念,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入侵者占据,更多也只是疑惑而已。 然而对于北冥的魔魂来说,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负罪感实在是太大了。 明曜站在冥沧身边,侧头打量着青年的神情——与面对云咎之时的泰然自若不同,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但身体肌肉却明显紧绷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空洞。 “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看看他们?”明曜询问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 冥沧一向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只是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可当明曜将这些无辜幼小的魂魄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境居然有一瞬动摇。 “……林林?!” 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 明曜朝灵沨点了点头,目光又一次落回暮溱身上。 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 五百年前,冥沧与真正的暮浔在荒幕外相遇,两相厮杀,双头巨蛇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被重伤濒死的龙族三殿下绞杀。冥沧体内的两个魂魄释出,冷静克制的那个进入了暮浔的身体取而代之,而另外一个魂魄却连同北冥魔魂一道,被藏于巨蛇骸骨中,随着“暮浔”来到了东海。 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 可以说,这五百年来,“暮浔”在乾都做了很多事,布了很大一盘棋。而“暮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然后再把蛇骨内的魔魂给幼崽灌下去。 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 她很担心暮溱在看到漫天龙族幼崽的魂魄后,会发疯,会猛烈地阻止她接下来复生龙族魂魄的举动。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 暮溱站在那些魂魄下面,就那样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红着眼转身,轰然一拳砸在了暮浔的脸上! 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就连天上漂浮着的幼崽魂魄也好奇地转过脸来。有些魔魂焦急地想要来劝架,却在看到明曜表情的下一刻迟疑起来。 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 巨蛇法相随着两人|拳拳到肉的撕打消散,蓝鸟法相扇动的双翼流光溢彩,华美无双,像是另一个坚实牢靠的屋檐。 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 “没关系了,”她垂眸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抱着龙族幼崽回头张望,却发现虽然执法神的法相已散,但云咎却并未离去。 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 神明漆黑的眸子那样沉,那样静地望向她。不知为何,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读不懂他的情绪,但她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
第67章 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 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 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 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 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 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 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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