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 明曜被雷劫追杀,听从鬼王指引向北,最终力竭命丧北冥, 而冥沧在将其复生之后,开始谋划东海之计。 五百年前, 鬼王为报答冥沧, 孤身前往东海与伏尊周旋…… 然后, 竟然毫发无伤地回到了素晖的身边。 但素晖却敏锐地感受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事实上, 早在千年前, 沈寒遮与素晖再次相见之后,这两人就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当中。 在素晖看来,这种关系类似于人间青楼的嫖客与姑娘。沈寒遮牺牲色相和肉|体, 换得一些留在月隐峰上的岁月。而素晖也并不白嫖——在心情好时, 她会往沈寒遮口袋里,塞上一些月隐峰中养坏了的灵花灵草作为报酬, 或者偶尔在他沉睡时,往他脑海里放几段她捏造出来的美梦。 他们不谈感情,也不闹矛盾,除了沈寒遮在床上越来越磨人之外,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保持着非常得当的距离。 素晖在百年的情劫中心硬如铁。她心冷了,但身体还没有,所以有沈寒遮这么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偶尔陪伴,她便已经十分满意了。 可是五百年前,沈寒遮从东海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很多。 他整日整日待在月隐峰陪她,仿佛鬼界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处理,甚至他以往常去的北海,在那之后也不再涉足了。 素晖原本还想问问他东海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沈寒遮却常常对此避而不谈。 这些年的相处令素晖明白,一旦涉及北海和鬼界的事情,沈寒遮都会表现得非常慎重,于是她也就那么不闻不问地放任他待在月隐峰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沈寒遮白日会帮着素晖照顾花木和灵兽,而晚上除非她要求,大部分的时间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看她一点点处理众生的梦魇。 一个人的梦境可以反应出很多的事情,如果有人接连遭遇梦魇,便很容易变得暴躁易怒,甚至陷入烦乱癫狂,生出心魔。 这种状态若是被哪个无名小辈摊上,倒霉的或许只是一个人,而若作用在某个大气运者身上,可能整个世间都会因此产生动荡。 素晖日常的事务,就是找到那些陷入梦魇的人,帮助他们消弭梦魇的侵蚀,破除心魔。 在两人相识之初,沈寒遮经常会向她提起从前的事。特别是看着素晖处理其他人的梦魇之时,他眼中总会漾起一抹郁郁的神色,然后在她闲下来后用力地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很郁闷地道:“不管是谁的梦,你都会去看吗?” “是啊。”素晖点头。 而每当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沈寒遮便会更加不开心:“可是我从前夜夜梦见你……” 你从未理过我。 素晖笑他:“你那时梦到了什么?肖想神明可不是小事。” 然后沈寒遮便会像只被夺食的狼狗,将“肖想神明”这四个字付诸于行动。 时间一长,素晖便知道他是在拿着过去的事当筏子,故意假装吃醋惹她心软。 可自从沈寒遮从东海回来之后,这种幼稚的举动便再也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他变得特别体贴,贤良淑德,有时素晖故意在他面前给云咎写信,或者偶尔到西崇山上晃悠,沈寒遮也一点吃醋的意思也没有。 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过于乖顺,言听计从,甚至有时反应还会慢上两拍。 素晖最开始并没有把他的这点变化放在心上,反倒取笑他是年龄大了,无趣又木讷,该早点去投胎了。 结果沈寒遮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之后,眼睛居然红了,他定定望着她,许久后才点点头:“投胎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吧。” 素晖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在提起“投胎”这个话题时得到他的回应,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她毕竟在封神之前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情劫,几百年不断轮回、渡劫,遇过形形色|色的恋人,也见过无数次的离别,因此心中也只是失落了一瞬,便很快调整过来。 “很难说,”她最后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应该会到你的梦境中看看吧。” 素晖的心情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她的“心情好”,有可能近在咫尺,也有可能遥遥无期。 沈寒遮心想:真是个骗子。 眼中却带着笑:“那祝你天天开心。” 沈寒遮又在月隐峰上待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素晖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久到月隐峰的生灵都开始叫他“王夫”——素晖听到之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蹙了蹙眉,低声道:“这样叫……总觉得我成了个山大王。” 她以为沈寒遮那一日提的“投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可后来,他在离开月隐峰的那一天,甚至并没有同素晖告别。 素晖望着他的房间——屋中还摆着他常用的衣物,只是那个日日杵在她身边的人走了。 她觉得心中空了一角,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素晖照常种花养草,照常去找各个亲近的神明聊天喝茶,照常彻夜混迹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看八卦。 她也开始留意着哪个梦境中的主角,跟沈寒遮长得相似。 但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素晖并没有找到沈寒遮的梦境。 这就很奇怪了——哪怕鬼界排队投胎的人再多,他也不至于几十年都没有转世。 素晖决定去人间找找沈寒遮,就像是他曾经找她一样。但她毕竟没有他那样的耐心,在人间溜达了几年,就又重新回到了月隐峰。 那段时间,云咎已经把明曜从北冥带回了神界。 素晖是个爱好八卦的人,在看到明曜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似曾相识,于是她毫无顾忌地旁观起了明曜的梦境,甚至还暗戳戳地提醒失去记忆的云咎。 梦境与记忆的差别是,那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却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投射,很多已经被遗忘的过去,会在梦境中显露冰山一角,哪怕醒转后就会被遗忘。 于是,她看到了明曜千年前,因为神契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幕。 素晖一边感叹着云咎的铁石心肠,一边却得到了个能够找到沈寒遮的启发。 ——何必苦苦找寻?给他绑个神契……似乎就可以了。 素晖花了一秒的时间,确定了自己并不反感与沈寒遮结契。然后她便烧了他留下的衣物,以其上残存的一丝气息,很随意地起草了一份婚契,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神印。 她替沈寒遮写上了名字,金墨用得很足,可那样笔迹清晰的三个字……却在她的目光下一点点消失了。 素晖不可置信地重新一遍遍写下他的名字,然后看着那些字再一点点化为虚无。 与正神签下婚契,意味着与不死不朽的她共享生命、获得永生。永生,能令年迈者重获青春,衰病者恢复如初。 尽管素晖本人对婚契的态度很随意,但她掌下的这张婚书,始终是天地间至高的契约之一。 只有彻底陨落的神明,或是灰飞烟灭的魂魄,才无法在这张婚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滴金墨从素晖手中的笔端落下,她怔怔看着墨痕连同沈寒遮的名字一道消失无踪,千年多来,第一次感到了慌张。 那天夜里,她收起婚书,在月隐峰的山巅诘问天道。 她说凡人生生不息,轮回转世自有因果,哪怕是神明向凡人出手,也会遭受雷劫,损耗修为,又有谁能使沈寒遮灰飞烟灭? 可是天道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这是自素晖降世以来,天道第一次无视它。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沈寒遮的死……或许是天道默认的。 素晖浑浑噩噩地回到神殿,在空荡的正堂来回打转——她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人,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情爱的酸涩和痛苦。 以为再次面对天人永隔,她总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事到临头,素晖才发现自己远没有她想得淡然。 若要把“沈寒遮”的名字,和“灰飞烟灭”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她绝对无法接受。 他……可是她从兵荒马乱的人间捡回月隐峰的人。 他合该带着她的赐福生生世世无疾而终——怎会有人敢动他?! 素晖感到了愤怒,那种无处发泄的滔天愤怒几乎将她淹没,更可怕的是,随之而起的,还有深切的后悔和焦虑。 如果沈寒遮在时,她能多跟他讲讲话,多问他一些事就好了。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月隐峰时,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素晖颤抖着手,又一次展开婚书,在神殿通明的灯火之下,她划破自己的指尖,用神血再一次写上了他的名字。 神血烧开了婚契,正红的烟雾朝四周散开,她暗自祈祷,如果沈寒遮还有一缕残魂留在世间,请让她找到他。 而那烟雾却消失在天地,无影无踪。 素晖在月隐峰等了很久,却并没有平静下来,她离开了自己的神域,朝东海而去。 神女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启程之时,一缕几近于无的正红色烟雾也自东方朝她而来,却最终被漫天的霞光淹没。 神女此刻也尚未意识到,她的情劫其实从未真正渡过。 那在人间蹉跎的几百年,只是掠影浮光一溯,而她当初在兵荒马乱的破庙中随意一眼,才是她漫长情劫的开篇。
第78章 “乾都已经完全塌陷了。”明曜乘在巨蛇头上, 转头看向身后逐渐被岩浆火海蚕食的乾都,“素晖会去哪里?” 在她说话之际,明曜身旁被天道新封为龙神的女孩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女孩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明曜咬了咬唇, 抬手缓缓挡住了女孩的视线——即便有龙神之力傍身,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体中,住着的依旧是一个心理年龄不满周岁的魂魄。 哪怕龙神之力可以促使她神智的生长, 明曜也依旧不知道如何将其家破人亡的真相告知这样的一个孩子。 然而片刻的沉默之后,冥沧却冷静地开口了:“……这是你的家, 记住这里。” 明曜怔了一霎,又听冥沧道:“她已经是龙神了, 早晚会面对更糟糕的事情, 放手吧。” 明曜有些不赞同地看了眼冥沧,却突然指尖一凉,女孩已经将她的手从眼前移开, 而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就这样宁静地回望着家乡的火光。 赤红的颜色在她的眸中跳动,像是不灭的野火。 年幼的龙神没有说话, 乖乖地窝在两个魔族的身旁, 不发一言地注视着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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