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咎,”明曜却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听到她用逐渐迷糊的声音认真地说,“可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为了从前……” 周遭安静下来,神力的微光在小院中浮动,逐渐从明亮的浅金变成昏暗的黄灰。 云咎在那片暗淡的天光中,垂头缓缓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认认真真地看她的侧脸。 在他向明曜询问出千年前的事情后,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都闭口不谈,他不知道她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却觉得多给她一些时间也没什么。 直到他亲耳听到她刚才讲的话。 “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因为从前。”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明曜既期待他恢复记忆,却又表现得如此踌躇徘徊。 她在担心,他会被过去的记忆裹挟,做出现在的他并不甘愿的选择。 她也在害怕,怕他真的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做出与她背道而驰的选择。 云咎沉默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她小扇般的长睫:“明曜……” 他从袖中重新取出那枚冰魄,丝丝凉意从皮肤沁入心底,他将神力释出,那枚冰魄很快便消失在他的指尖。 神识飘荡,骤然被扯进一个黑暗的洞穴,而明曜残损的身躯,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映入神明眼底。 那是一只全身焦褐的鸟,翅膀上轻盈丰满的羽翼已经褪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一点,还沾染着黑褐色的残炭。它的一部分皮肤裸|露在外,遍体都是被烧焦的痕迹,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残破气息。它那么小,与云咎印象中那个振翅翱翔的蓝鸟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灰扑扑的麻雀。 千年前的冥沧抱膝蹲在那只小鸟面前,明黄色的眼睛怔然地盯着她。许久之后,他从腰际抽出一柄细巧尖利的兽骨匕首,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 ——双头蛇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山洞安静,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冥沧冷静地看着心头血逐渐淹没了小鸟的身体,伸手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脑袋沉入血水又浮起,下一刻,毫无波澜的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种碎裂般的怒意。他全身颤抖起来,骤然抬手将沾了血的匕首重重砸在地面,然后化出阴森的蛇形,在黑暗的山洞中一圈圈地游荡。 “我早就说了不要救她,她早死透了。” “天道不可能手下留情。她是被活活劈死的。” “等沈寒遮回来,我们就从荒幕离开。” “魔族在北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双头蛇明黄的四目相视,高亢或压抑的嘶嘶声在山洞中起伏,巨蛇游弋的速度随着对话的频率加快,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道不断折返的黑色虚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影骤停,两双黄色的蛇瞳骤然投向身后的黑暗处。 那只被浸在血泊中的鸟儿没有一点反应,一个细小的声音,却确确实实地自双头蛇的识海中回荡开来。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那个声音说,“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瞳孔一颤,迅速捕捉到了那个心声:“明曜?明曜!你跟我说话!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玄色的巨蛇化为人身,冲到那个躺着小鸟的冰岩旁,撑着石头的指骨用力到泛白。 那个声音却还是在无意识地重复。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 “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听着耳畔回荡的心声,举头望向了四周的虚空——就像那些不为人知的魔魂,明曜也一定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他像是溺水获救的人那样靠着冰岩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去平复自己激荡的心跳。 他开始回应她的心声。 她说:“我能到北冥,我能逃出去。” 他说:“逃出来了,你回来了。” 她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他说:“能活,哥哥想办法。”
第84章 冥沧冰魄中所容纳的执念短暂而重复, 几乎充斥了明曜无意识的呢喃。在设法使妹妹重生的这段时间中,冥沧对她的血脉进行了很深入的探查,也逐渐了解了明曜本相之力的规律。 并且,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得知了自己与明曜作为神魔混血的身份。 双头巨蛇的心头血之所以有治愈之能,是因为那是他体内的神血与魔血交汇之处。当神血中灼热磅礴的神力, 与魔血中阴冷毒寒的魔息交融,极致的两种元素碰撞, 才阴差阳错地使他的血液获得了这种天然的治愈之能。 在察觉了这个缘由之后,冥沧重新审视了明曜体内的伤势, 最后愕然发现, 天道雷劫并没有将她全部的血脉烧断,相反,它完好地保留了明曜身上流淌着神血的那些部分。 即便冥沧早就明白, 天道对北冥魔族有着极端的轻蔑,可明曜这具残损的身子却在此刻, 将神族与魔族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无比具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魔族生来有罪, 他无辜的妹妹就这样被天雷处死。 而因为神族生来高贵,即便作为混血, 蓝鸟体内的另一半血脉依旧得以完整地保留。 冥沧盯着蓝鸟的尸首, 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另一种人格的讥笑、愤怒、嘶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叫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 他开始痛恨神族, 连带着痛恨自己血脉中的另一半神血。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冥沧开始设法一点点剥离自己体内的神血,将其重新渡入明曜的体内。 天道对神族的偏袒, 成为了明曜重生的关键。神血开始复苏她的血脉,双头蛇的心头血又保护着她原本流淌魔血的部分不受灼烧。 在外人看来,冥沧为了复活明曜,着实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但对于冥沧来说,将神血一点点抽离自身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在坚定他自己的内心? 与其做个神魔混血的杂种,不如干干净净做一只魔。 后来,也正是这样的心念,带冥沧穿过了无尽黑暗的北冥荒幕。 -- 当冰魄记录的执念从云咎识海中消散时,明曜依旧趴在他膝上睡得很沉,云咎摸了摸她倾泻在肩头的银发,又沉默着低头看着她出神了很久。 直到明曜小院的门被敲响,云咎下意识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却恰然对上素晖从门缝后露出的脸。 自从冥沧神色郁郁地从明曜院中离开后,素晖便想着自己也要来看看明曜,只是她没想到刚推开小院的门,就正好与不远处红着眼眶的云咎四目相对。 诡异的沉默自二人间蔓延开,素晖瞳孔颤抖,三分无措七分震撼地看着迅速偏过头的云咎,抬手便推门而入。 “你……”素晖走近两步,以为自己眼花,声音依旧带了几分恍惚,“你眼睛怎么了?” 云咎冷着脸,将睡在他膝头的明曜打横抱入屋中,垫了枕头,盖了被子,才表情淡然地从屋内走出来。 眼尾却一点余红都没有了。 素晖坐在桌前瞅他,脸上原本讶然的神色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莹白的蛇骨在她掌心被盘得生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咎,朝自己对面的凳子抬了抬下巴,反客为主:“坐。” 云咎并没有动,他的手掌紧攥着,身体肌肉紧绷,居高临下地望着素晖,整个人像是一弯拉满的弓:“为何要杀伏尊?” 素晖笑道:“你是只想问个理由,还是想知道全部?” 云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沉逼视着她。 素晖不为所动地盘着蛇骨,额前黑紫色的堕神印带着一种鬼魅的艳色,片刻后,她笑道:“因为我需要摆脱天道,而已经授封正神之人,只有堕神才能彻底摆脱祂的掌控。” “堕神有许多方法,不一定要杀掉龙神。”云咎的目光落到素晖掌心的蛇骨上,缓缓开口,“你不是冲动之人,仅仅是为了沈寒遮,你不太可能那么突然地,用如此堂而皇之的手段行事。” 素晖是执掌梦境的神明,伏尊年迈迟暮,又陷入谵妄多年,要想在他的梦境中彻底摧毁其神识,对于素晖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果只是为了替沈寒遮报仇,再怎么看,她也没必要选择深入敌营,直取正神首级的方式——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张狂到这个地步。 素晖赞许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云咎的猜测,而她脸上原本轻柔的笑意,也逐渐被严肃的神情所取代:“我的堕神之兆,在前往东海之前就已经显现。准确来说,是在我意识到天道竟然默许人族遭受戕害,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便已经决定不再顺服于祂。” “见到伏尊之前,虽然有七成把握,但我依旧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就是他害死了沈寒遮。可当我通过其梦境了解了一切的始末之后,却忽然生出了一种疑问,”素晖认真地看着云咎,平静道,“天道,为何不惜打破千万年来的规则,纵容,甚至包庇龙神杀死鬼王?” 她将“鬼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像是在暗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沈寒遮替北冥做的那些事吗?” 素晖简单地将龙神试图吞噬鬼气的那些事又快速地讲了一遍,云咎眸色渐深,与素晖对视一眼,瞬间捕捉到了整件事中最不寻常的一点:“你是说……被鬼气所占据的龙神分身,甚至有一刻不再受其本尊的操控?” “对。” 云咎长吸了一口气,俯身在素晖面前坐下,他二人毕竟曾经同为正神,对于有关天道之事,自然远比冥沧和明曜敏锐得多。 他思索了片刻:“分身,神血做身,神力为魂,与神明本尊休戚相关。鬼气进入神明分身体内,不仅盘踞暗藏多年,甚至在本尊势弱之时,可以反客为主,操纵分身。这……确实前所未闻。” “天道有权统辖众神。伏尊年迈,不论站在天道的角度,还是东海臣民的角度,应当都更需要一位年轻力壮的主神。可是,当伏尊想依靠鬼气,寻求长生之时,天道竟然没有任何阻拦。这也不合常理。” “对,”素晖再次点头,“伏尊当时正做困兽之斗,后又陷入谵妄,在乾都大阵受困多年,未必有余力细想此事。但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鬼气真的可以使伏尊获得长生,而天道也乐意龙神保持着这样衰朽羸弱的状态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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