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包裹着他,懊悔、惭愧、不安……他甚至不敢去设想,明曜知道了他惩处魔族的真相后,会如何看待他。 明曜刚来西崇山的时候,素晖对他说:“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审判之日近在眼前,他知道“转身就跑”可能会是她对他最轻的处置。 可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第89章 明曜久久没能等到云咎的回答, 她抬眸看向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以及眉宇间微蹙的弧度,随后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 他……看起来还是无法接纳魔族啊。 明曜伸手轻轻抚摸过其上粗粝的刻痕, 姨姨们残留下的微薄魔息在她掌中流转,她的身体又因此感到寒冷,但内心却依然是温暖的。 不要紧, 她还有时间能向云咎证明魔族的善意,说不定……等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等他与更多的魔族见过面之后, 就能放下曾经的偏见了呢。 明曜慢慢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透露在脸上, 然而还没等她抬起头, 云咎温暖的掌心却包裹住了她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与她相扣,熨帖的神力自掌心传入她的身体。他这次并没有使用蔓生咒,也没有向她提问, 只是这样紧紧牵着她,好像她会在下一瞬消失无踪。 两人从冰雕林返回的时候, 明曜特地绕了一点远路。她小时候也算好动, 因为北冥无甚好玩的东西, 她又无法像魔族一样修炼,因此北冥的角角落落, 也基本被她逛了个遍。 只是那时, 她还尚未与冥沧相认,更没有人向她提过北冥过去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 那时的她怀揣着最天真单纯的心长大,眼中的北冥与现在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 那种变化并不存在于她的眼里, 而存在于她的心中。 在意识到云咎有些抗拒她和魔族的故事之后, 明曜改变了策略,她牵着云咎的手一边走, 一边跟他讲北冥的往事。 “这个雾池底下全是寒冰,我小时候不爱来这儿,总觉得太过阴冷。可回溯了哥哥的因果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雾池就是当年冰封妖兽残躯的其中一处。” 明曜尽可能生动地向云咎讲述着魔魂口中的那个世界——空荡的北冥,看不见的数万魔魂为了争夺“存在”的权利而厮杀。那些魔魂一批又一批地消散,就连死去也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明曜低着头轻声道:“神君,我不觉得他们有罪。万物都有向生的权利,而魔魂自出生起,甚至连半点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若它们没有神识也就罢了,可偏偏它们知道自己是存在着的,那是一种何等的孤寂呢?” 她说:“有可能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给剩下的那些魔魂找到合适的躯体,将魔族带去阳光下。” 云咎知道,明曜这话是讲给身为执法神的他听的。于是他静静地听着,有些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在片刻沉默之后低低地应了她。 这天,两人在魔渊走了很久很久,明曜几乎向云咎讲完了自己在回溯中所看到的一切,包括冥沧幻化出来的那个小院子。 明曜知道,云咎一直是一个情绪很淡的人,可蔓生咒引发的高热未散,云咎就连沉闷的神情也比往常来得柔软。 因此,即便明曜不能完全相信云咎变得回千年前的样子,她也想尽可能地抓住这个机会,跟他多讲点北冥的情况。 哪怕云咎依旧无法与魔族共情,至少……他能耐心地听完这些故事了。 明曜好久没有和云咎讲那么多的话,纵然两人走得很慢,云咎又无时无刻不向她输送着神力,讲到最后,明曜依旧累了。 她趴在云咎背上,将脸颊埋入神明宽阔的肩膀,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最重要的那些故事都讲给他听了。 她略放下心,又用手背探了探云咎依旧发热的脖颈,确定身前的这个人尚没有变回那个铁面无私的执法神,这才终于松懈下来。 明曜迷迷糊糊地对云咎道:“神君,我讲的这些……你会记住的吧?” 云咎脚步不停,声音却稳:“会的。” 明曜道:“那你退烧之后,也一定要记住这些啊。” “魔族都很苦,我不能再离开他们了。”她说,“神君,我不想违背你,可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云咎深深吸了一口气,蔓生咒作用在他身上的效力并没有散去,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分辨,此刻自己内心的情愫究竟是源自于那个冷静理智的自己,还是那个受到蔓生咒共情作用影响的云咎。 他感到喉中又有一阵涩意翻涌而上。 “明曜,”云咎克制地压低了嗓音,“如果……我是说如果,留在北冥,没有神力的供给,招魂反噬最终便会使你的肉身躯体消亡,你也确定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明曜呼吸浅浅地趴在他肩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云咎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确定的,”当明曜的小院重新映入二人视线之时,明曜才在他耳畔轻轻地给出了回答,“到那时,我也会变成魔魂,但我至少还可以陪哥哥讲话,也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北冥。哪怕肉身消散,至少也还会有希望。” “……” 云咎将明曜抱回房中,望着她恬静的睡颜怔怔出神——明曜方才的那些话不断在他耳畔回荡,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明曜变成魔魂游荡在那些寒冷的水流和冰岩之间的模样。 明曜是那么爱自由和热闹的人,她在西崇山的时候,短短几日就和山中的生灵神侍相处得极好。她温柔、善良又单纯,很多人只见过她一眼便会很喜爱她。 他怎么忍心她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孤孤单单地在暗无天日的北冥徘徊? “不会的。”云咎的声音放得很低,接近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让你落到那般境地?” 北冥没有昼夜之分,云咎重新将神力结界布满了明曜的寝间四周,随后离开院落,只身往魔族群居的山脉而去。 那处山脉绵长,起伏连绵地围出一个巨大的峡谷,冰雪堆砌而成的简陋房屋零星错落地布散其中,并没有人间村落那样密集热闹。 云咎不知道魔族是如何安排生活起居的,他从前来北冥时对此并不关系,眼里只有囚笼中那个小小的少女,而如今他贸然闯入,却意外地发觉这些魔族无一例外地,都在房中休息。 为了抵挡深海无序的水流,魔族的屋舍普遍用坚冰搭建得高大而牢固,连窗户都没有开,加之如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起来便更不像是房屋,只像是四方的巨大冰砖。 云咎在那一块块冰砖间穿过,明白自己来错了时机,正要转身离去,身旁最近的一处屋舍却已经被打开了。 一个生着两只巨大兔耳的人马站在门中,在云咎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人身。 云咎认出了她——正是明曜用冰雕刻出的魔族之一,她有时会喊她“容兔姨姨”。 对方的听力很敏锐,可视力却并不好,云咎没有出声唤她,容兔脸上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冒出兔耳又左右听了听,一路顺着他的呼吸声朝门外走来。 她红色的双眸隔着黑暗落在云咎身上,仔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不解地出声:“你是……是谁?” 然而没等云咎开口,容兔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她终于看清云咎额前浅金色的神印。 容兔大惊失色,全身都像是过了电一般,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他的面前。 “执法神……执法神……” 云咎眉宇微蹙,俯身试图去搀扶她,可那战战兢兢的女人将头埋在地面连连闪躲,就连兔耳都恐惧得垂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云咎眸中的疑虑更深,简直蒙上了一层凝肃,“你见过我?” 容兔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地顺着云咎的话往下说:“我、我没见过,也不记得。我只是听、听说过。” ——她在说谎。 云咎抬手,用神力将容兔扶起,然后望着身后其他的屋舍沉默不语。 五百年前,他痛恨这些低贱的魔族囚困神鸟,他本应将他们尽数封印,可明曜却在关键时刻冲开了牢笼的桎梏,追随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峡谷。 彼时的魔族,只是听说过执法神|的|名号,却并没有真正与神族交手过。因此,在云咎来到魔渊之后,他们也曾试图与他一战。 虽然北冥的魔息对神族的神力也会有压制,可他身为战神,又手持天道神谕而来,这些魔族在面对他时仍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他知道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甚至只要自己挥剑而下,整个魔渊便会在顷刻化为炼狱。 可就在云咎拔剑的瞬间,身后银发的小姑娘越过山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他停手。 深海的寒流将她哀切的声音送到他耳畔,在他未曾反应过来的瞬间,成倍成倍地扩大,如铜钟震响敲击着他的心头。 毫无由来地,某种心念一闪而逝——如果他挥剑下去,此后的一切将会走入无可挽回之地。 于是手中的长剑幻为了玉弓,他不再看她,更不曾追究那一念的心软。 只问:“何人囚禁神禽?” 神压之下,是无可抗辩的臣服。 浅金色的神箭铮鸣,射向高空又倏然折下,化为了千万流星般的疾光,将黑暗的北冥刹那点亮。 巨浪自箭矢所指扩散,将无罪的魔族击退百丈。 身为执法神的云咎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明曜惊恐的神情逐渐变为绝望,然后被巨浪远远推开。 身为执法神的云咎,看着那些长箭自魔族的天灵盖直贯而下。 后来,受到巨浪波及而损伤了这一幕记忆的明曜,在他面前怯懦而小心地发问。 “神君,您如何处置他们了?” “它们既然敢私藏你五百年,我便也按神谕,取走了北冥魔族五百年。” 五百年的光阴被执法神云淡风轻的一箭抹杀。 云咎曾以为,那至多也不过是五百年的修为、记忆和寿数,对于不死不朽的魔族而言,已是足够仁慈。 可后来他才知,这五百年,也是明曜人生中所有象征着亲情和友情的记忆。 在她失去父母、不识兄长,也遗忘了曾经的恋人的那些岁月里。 她获得的温暖和关爱,尽数来源于那些被他一箭湮灭了五百年过去的魔族。 而他一无所知地做了恶,不问缘由地,将那些魔族与明曜的过去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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