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大感惊奇,跟黄寡妇说:“我说你不用惦记他吧,这小鬼我看是要出家了,跟你没戏。”黄寡妇呸了他一声,心里是有点可惜。 然而任平生对这一切毫无知觉,脑子里只记着上半城往东,浑浑噩噩就冲上了孤山。顾相城里到处都是山,整座城都建在山上,但孤山所处的这片江岸,却是少见的平地,本可以跑马建城,却又被一座孤零零隆起的山峰劈成两半,据说这样的山头风水不好,连带着山前山后的平地也无达官贵人来占,一直荒芜着。 快要过年了,正是顾相城里最冷的时节。孤山既无耕地也无别苑,任平生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只见木死沙崩,阴云笼罩下处处萧瑟。 任平生一路沿着一人宽的小径往山腰爬,夹道两边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时不时还有几株梅树,放着无人欣赏的芬芳。等他总算到了山腰,一眼就望见了一棵槐树。 那棵槐树还没落光叶子,顾相城本就在南边,一年到头也很少有北方那种光秃秃的树杈子。任平生缓缓走近,仰头看着树上那些因为干冷而微微泛着枯褐色的枝叶,他知道,要等过了年,开了春,嫩洋洋的新芽冒出来的时候,才会把上一年的旧枝叶挤掉,一夜之间,换成新绿。 任平生不知道他娘在地府排了多久的队,这棵树不算粗,但应该也在这儿长了好几年了。他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浑身没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树下,只把头紧紧贴在树干上。 孤山上的风含着呜咽的声调,一潮一汐般泼在任平生身上。但他感觉不到冷,他是个死人。即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多冷,因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袄,是上个月领了饷去找绣娘做的。这样好的棉袄,蓄着两层紧实的棉花,阵脚细密,面料柔滑,任平生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穿过,他那变成一棵槐树的娘亲也没有。 顾相城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件袄子,爹穿着。娘有一件出嫁前穿的,本来就是她母亲的旧衣,传了那许多年,棉花已经黄得不像样子,团成一坨一坨。娘把那团棉花翻来覆去,又揉又晒,总算给任平生做成一件棉衣,但还是太薄了,只好又缝了一层稻草进去。至于她自己,她的棉衣里缝的全是稻草。 任平生感觉不到冷,只听见风声如潮涌,槐树的树叶哗哗响着,与那寒风有问有答一般。 “娘。”任平生终是低低喊了出来,“你应我一声,娘。” 风依旧呜咽着,叶子依旧响着。没有人回答任平生。
第25章 短命门 天上落下一朵雪花来,这是顾相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顾相城年年有雪,只是多半下得不大,晚上落,早上化。这场雪却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任平生抬起头看,片刻功夫,周围地上已经白了一片。 他想起上半城的大宅院里,有些爱花的人家,专门盖一间房子,烧着炭给那些花儿草儿过冬。就连庭院里的树,那些金贵的,也编了草甸子围着。 脱下身上那件新棉袄,任平生把它紧紧围在了槐树上。 双腿虽不冷,却跪得麻木,站起来一阵踉跄,任平生靠着树在原地等了半天,才感觉到血液回流,活动自如。他抬起腿,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先往山下走。 雪一下,天色更是暗沉无光。任平生摸黑沿着来路回城,差点没看见山道上那一团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他走近用脚轻轻拨弄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孩子,衣裳黑黢黢的,不知怎地晕在这儿,身上落了一层雪。 任平生忙拨开雪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看,竟然是萍萍。来的时候任平生恍恍惚惚,但也知道一路并没看见人,这孩子要么是后来上的山,要么就是跟在他后面上来的,不知在此处冻了多久。 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槐树,任平生咬咬牙,跑到槐树跟前磕了三个头,把才围上的棉衣又剥了下来,裹在萍萍身上。此处无水无粮,任平生只好如同救秦楼月那般,往萍萍背心处灌注一些气力。 萍萍不多时就醒了过来,眼睛眨两下,见是任平生,叫道:“花生米。” 任平生一时哑然,从涂有地那里顺来的半包花生米,这孩子现在还记着。见她脸色活泛了一些,任平生才问:“你怎么跑到孤山来了?” 萍萍半天不说话,只看着他又喊了一声:“花生米。” “我不叫花生米。”任平生无奈,“我叫任平生。算了,你喊哥哥就行。” 萍萍还是叫道:“花生米,哥哥。” 任平生问:“是不是饿了?” 萍萍说:“饿。你还有花生米吗?” 任平生摸了摸萍萍的肚子,瘪瘪的。便叹口气,一把将萍萍抱起来往山下走,边走边应了一声:“先下山,下山就有花生米吃了。” 从孤山下来,穿过齐整肃静的上半城,才到了任平生和萍萍都熟悉的下半城。尽管是黑沉沉的下雪天,下半城的夜市上还是熙熙攘攘,穷苦人的乐子不多,难得有个做买卖的夜市,不管是来讨生活的还是来吃东西歇口气的,都不舍得因为天冷就不出来。 任平生在跟猪市坝隔着几条巷子的地方找了个面摊,想着先吃点东西再送萍萍回去。面摊上没有花生米,任平生给萍萍要了一碗鸳鸯面,又跑到另一家卖酒肉的铺子买来花生米。 萍萍就坐在面摊上吃东西,任平生的棉袄她穿着宛如裹在襁褓中,衣襟下摆直垂到脚踝,袖子卷到卷不动了,才勉强伸出手掌来。 等她半碗热汤面下肚,任平生才细细问起她为何去孤山来。 萍萍本来话就不多,只是说:“我看见你从那里走了。”她指着不远处的路口,那是任平生从棺门巷出来去孤山时走的路。 “你为什么跟着我?”任平生又问。但看萍萍这个样子,任平生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萍萍说:“我饿,你有花生米。” 任平生心想,我给她吃的花生米,不知算不算是插手她的命数呢? 想着想着又觉得可笑,人间的命运可笑,地府的规矩也可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起来,萍萍见他笑,也跟着笑了笑。任平生难得没胃口吃东西,等萍萍吃完了,把花生米揣在兜里,才牵着她往猪市坝走。 看着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棉衣,任平生有些犹豫,要不要找个铺子买件合适的。可又一想邓家夫妻俩对萍萍那个德行,就算萍萍穿了件合身的回去,怕是也会马上被剥下来当了。 正想着怎么办,萍萍拽了拽任平生的手。任平生回过神来,低头问她:“怎么了?” 萍萍指着旁边一条阴沉沉的岔路:“我要回那里。” 任平生一看她指的方向,心下就是一颤。这里还没到猪市坝,萍萍指的那条巷子,下半城无人不知,却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来,只因那里头全是暗娼馆。 跟春深处这种明晃晃开着的青楼不同,巷子里这些暗娼馆多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有的是贫苦人家的女子,吃不起饭了,又不愿意签卖身契,就到这些馆子里挂个花名,天黑来迎客,天亮回家去。她们价钱便宜,客人也都是下半城的穷汉子,甚至会遇上熟人亲朋,但天一亮,彼此心照不宣,都当没在此地见过。 这是暗娼馆里最普遍的情况,但真正另这条巷子臭名远扬的,是一些特殊的馆子。有些人癖好特殊,花街柳巷的娘子身段高不愿被糟践,就来这巷子里头寻。只要钱给够,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是要如何不当人地玩弄,都能满足。 这样的馆子,连卖身契都不需要,因为送进去的,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子, 就是坏了脑子的废人。没有哪个好生生的人,愿意去过那样的日子。 下半城里的人说到这些丧尽天良的馆子,都叫短命门。因为不管是谁送进去,都活不长,每年从这里抬出来、扔进相河里的幺儿尸体,数都数不清楚。 如今萍萍就穿着任平生的棉袄,伸着连点小孩子的肉乎都不见了的手指,对任平生说:“我要回那里。” 任平生有些发抖。他蹲下身来,声音很轻地问萍萍:“你,你为什么要回那里?” 萍萍睁着一双眼睛,平平板板地回答:“邓嬢嬢送我来,邓嬢嬢说,我要是跑了不回那里,爹和娘就要投胎做畜生了。” 任平生攥着萍萍的肩膀,他心里慌得厉害,半天才问:“你,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萍萍的声音带上一丝哭腔,对任平生说:“很疼,花生米,身上很疼。” 任平生一把将萍萍抱进了怀里,他流着方才在槐树前流不出来的眼泪,骂道:“狗 X 的。”
第26章 招孽报 任平生一夜都没有回棺门巷。 不能被插手的人世让他那早就死了的脑子嗡嗡作响,一忽想到孤山上的槐树,一忽又想到莫望站在毕强面前那冷冰冰的眼神。 他还蹲在地上,就在暗娼馆的巷子口,萍萍就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萍萍自己挣开了他的怀抱,抓了抓他的胳膊,就转身往巷子里走去。她是馆子里最乖的孩子,听了邓娘子的话,一次都没有跑过。东家很放心她,白天没客的时候都懒得关,让她自己在路上玩,也正是因此,她才看见了路过的任平生。 但天已经黑了,她吃了从娘亲不见之后的第一顿饱饭,怀里还揣着半包花生米。这个时候回去已经要挨打了,可是她记得邓娘子的话,要回去,不然爹和娘就要去做畜生。 任平生僵在原地,终于感觉到初雪夜的寒意。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萍萍走进巷子,走到一扇半开的木门前。那门后坐着一个瘦长丑陋的汉子,一把抓过萍萍,嘴里吐出一口烟叶渣子,骂骂咧咧地剥了她身上的棉袄,两脚把人踹进了门中。 任平生心想,幸好,花生米还在,没被搜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裹着瓜皮帽的男人,看身形有些年纪了,穿得齐整,不像下半城的人。只是浑身都裹得严实,看不清具体样貌。门口守着的那个丑汉子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任平生身形一动,不由自主地跟进了屋子。门后面一间窄小的堂屋,没有窗子,燃着香也掩盖不了沉暗的霉味。戴瓜皮帽的男人熟门熟路,很快就钻进了堂屋后的一扇小门。 小门后连着一条昏暗的走廊,不知烧了多少炭,一点寒意都透不进来。走廊两头隔出来好几个房间,挂着脏兮兮的红色纱幔,透着屋里昏黄的烛火,令人想吐。那男人跟着丑汉子进了一间屋,说了两句话,丑汉子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从后院拎着萍萍往这头来。 任平生看着萍萍,她的棉袄被剥了,身上的脏衣服也换了,任平生倒宁愿她还穿着那身黑黢黢的破衣裳——她此刻身上只挂着一件鲜红的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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