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得意山庄,她的孩子就没了。士兵们毫无怜惜地将她拖进地牢里,都没一个人发现她裙子底下的血污。 秦楼月原本并不心疼这个孩子,将计就计怀上的而已,谈何母爱?如若一切顺利,她本也计划借着孩子脱籍之后处理掉他。留着为哪般,证明自己在春深处不堪的过往,还是给未来自由的日子平添负累呢。 可他自己没了,在游街的过程里,被那么多双眼睛凌迟一般盯得没了,秦楼月忽然就开始心疼他了,就像心疼自己一般。 她是花魁娘子,暗地里攒了许多银钱,只要脱了籍,光明正大走出春深处,日后就是一片坦途,山高水远,任她自由。 如今却成了个哑巴,攒的那些银钱更是不用想,早在她被得意山庄的贵人带走的时候,就被春深处的人抢的抢分的分了。谁会给她留着,得意山庄里的人,连县令、连州府衙门都不敢得罪,秦楼月那般不留颜面地被拖走,可见得罪得彻底,难不成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活生生在地牢里熬了几个月,秦楼月断了舌头,一无所有被放了出来,赶她出去的侍卫如同赶苍蝇一般。 若不是这两个明明有天大本事却害她、不管她的人,怎至于如此。 她是在无意中看到任平生出现的。没了钱财,身子残疾,万幸得意山庄瞧不上她的首饰,才叫她出来之后能卖了朱钗项坠,好歹算是换了点银子,在下半城最便宜的地方找到了地方住。 钱花光以后,邻家有个妇人见她哑巴可怜,便带着她一起去富人家收衣裳洗。就是在送完衣裳回下半城的路上,秦楼月一眼瞧见了任平生,挺拔利落的少年郎,一点没变化,拎着一只包袱,在酒馆停下来买了一包花生米,便溜进猪市坝,翻墙进了那个传说闹鬼的凶宅。 秦楼月本以为是任平生悄悄找了相好,莫望不同意,只能偷偷藏在这儿,背地里幽会。没想到等任平生走了之后去看,竟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在院里,木木呆呆的,总不能是任平生的女儿罢? 无论是谁,任平生这般偷偷摸摸地养着她,一定是珍重极了,不能见光的。 秦楼月费了好大劲讨那个小姑娘的欢心,可糖果珠花一概哄不得她。来去几回,她又遇到任平生,这才发现他又专程在酒馆停下,买了一包花生米。 花生米果然管用,小女孩就那么踏出了院子。 她带着痛快,带着得意,冲莫望和任平生咧嘴大笑,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渗人动静。 “是你带走了萍萍。”任平生双目喷火,虽然秦楼月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在这里遇上她,还那般报复似的张狂大笑,足以叫任平生想明白其中关节了。 秦楼月还在大笑,任平生健步冲上前,再也顾不得门上的封条,顾不得惊动凡间的秩序,一只手就将秦楼月拽得双脚离地。 “她在哪儿!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任平生几乎要喷出一嘴血沫子来,秦楼月却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挑衅的眼神在他和莫望之间来回扫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要看他们死活不能如意的样子。 攥紧了秦楼月衣襟的手掌,几乎不受控制地移到了秦楼月脖子上。莫望一惊,慌忙拽过任平生阻止他杀人,秦楼月没了依托,瞬间如一滩烂泥般融在地上。 任平生已经快要失去理智,脾气本也不好的莫望只好忍着暴躁,问秦楼月道:“萍萍到底在哪里?” 秦楼月眼睛一弯,缓缓伸出胳膊,露出没日没夜洗衣裳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掌,横在脖子前,带着笑容狠狠一划。 她在说萍萍死了。这话莫望不信,任平生也不信。他们没收到提魂的消息,黄泉路上放眼一望,也没有萍萍的身影。 鬼找人其实很容易,每个生人都有浓重的气味。可惜的是,任平生为了藏好萍萍,给她穿着柳青青亲手用发丝绣的衣裳,那是掩盖气息绝佳的东西。 想要快点找到萍萍,只能寄望于审问秦楼月。可秦楼月这个样子,就算萍萍没死,恐怕也没在她手中讨到什么好下场。 莫望是真生出几分悔意来:“早知你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我当年就不该去寻你。” 不论任平生有没有犯事,萍萍总是个无辜的孩子。秦楼月从前只是心眼多,会演戏,如今却能拿捏着一个孩子来行报复事,毫无道义,堪称恶毒。 师父说得对,以鬼神之身行走人间,莫望却总戒不掉自己的手痒。还总是沾沾自喜,以为只要不挑战真正的条律,小心避免影响凡人的命数,就不会有代价。 可你看,她只是多事去春深处看了哭哭啼啼的秦楼月一眼,然后,就变成三五不时去陪她聊天。再然后,就是被秦楼月骗着、哄着,要挟着去想办法脱籍。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她甚至有点明白秦楼月求她的时候说的那番话了——若是她不曾出现在秦楼月面前,不曾让秦楼月觉得她来去自如、本领不凡,也许秦楼月早就认了命,不会生出越来越繁冗的妄念,不会变成一个敢对孩子下手的毒妇。
第43章 现世报 顾相城的盛夏已经来了。高耸的群山升腾起永不消散的雾气,能挡住部分灼烈的日光,却也让整座顾相城闷得如同上火的蒸笼,活生生要把城里的人一个个烘胀、焖烂。 这样的夏日很难熬过,往年秦楼月是最苦夏的那个。天气一热,她就不爱穿衣服,一天要洗三回澡。随侍的丫头扇子不能离手,不能停摆,屋子里还总是摆着冰块。她是花魁,有脸面又有私房,整个春深处里除了待客,就属她用冰最多。 这是她离开春深处以后过的头一个夏天,运退黄金失色,没有裁缝铺送来轻薄的纱衣,没有随时装满温水的浴桶,没有手再酸也不敢放下扇子的丫头,当然更不可能有丝丝沁凉的冰块。 她完全忘了,如今也没有那些趾高气昂、脑满肠肥的嫖客,没有人会再让她忍着恶心去讨好、去亲昵。 只剩下泄不尽的愤怒,绞痛了心肠的不甘。 她在每一次顶着烈日去洗衣裳的路上,每一个汗流浃背难以入眠的夜里,都忍不住回想起春深处那个挂锦铺金的房间,甚至朦胧中回忆起更早的时候,在那个有很多人、大得跑不到边的高门豪宅里,她是千金贵女,她会在怎样的惬意风光中安然度夏。 其实不能算是“回忆”,她离开的时候太小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春秋冬夏。但一个跌入风尘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出生时有多高贵,怎会忍得住不去幻想、不去怨愤呢? 一丝凉意爬上秦楼月的脊背,几乎让她舒服地轻叹一声,仿佛身边重新摆上了冰鉴。可还没等那口气舒出来,她就打了个冷战。 那一丝凉意不是来自冰鉴,它来自站在秦楼月面前、高高俯视着她的莫望。 再也没有了任何愧疚、怜悯、不忍,莫望看着她的眼神比顾相城的严冬还要冰寒,那股奇诡的冷气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叫秦楼月的心肝脾肺都再不能感受到头顶骄阳的温度。 说来可笑,直到如今,秦楼月仍然不知道莫望究竟是什么身份。从头到尾,她所倚仗的都是莫望不会杀她。从前她断定莫望与她有旧,更有慈悲之心,所以只要她拿孩子要挟哀求,就能换莫望为她出头。如今她掳走萍萍,仍然觉得莫望不会杀她。因为莫望和那个老头子谈判的时候说过,人间自有法度。 更何况,想知道萍萍在哪里,哪怕是尸体在哪里,他们都得留着秦楼月的命。 她从没见过莫望杀人,事实上她也没有想错,莫望的确不会杀一个凡人。但莫望可是提魂使啊,就算地府里十八品的小鬼差,真动了折磨凡人的心思,也不会没有办法。 “你若有气有怨,有本事,自来找我便是。”莫望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但你不该动一个孩子。” 秦楼月还想冷笑,莫望已没有耐心再容忍她的放肆。她只见那一双眼睛倏然亮起来,仿佛隔着千里万里望见了最遥远的地方,没一会儿,莫望轻笑一声,微抬着下巴给秦楼月下了判词:“我知道你不肯说萍萍在哪里,你要留着这点消息,折磨我和任平生。我也不要你说了,找个孩子,再难也不过是把顾相城翻过来而已。” 她转了转手腕,嘲道:“我也不会杀你。究竟是我有错,原以为你今生坎坷多少有我之过。不过,我刚刚看了看你的命数。秦楼月啊,你自诩高贵,哪怕从前并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落在春深处里,仍然自觉与别不同,是什么酌露餐英的仙子。” “你不止一回算计我,当我不知。我的确从不当回事,毕竟我看着你长大,算起来,我也是你祖宗辈的人。” “你在我面前放肆,我懒得计较。但你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放肆,偷孩子,藏着她,折磨她, 只为了报复我?这太荒唐了。” “我不会杀你,我只想告诉你,你心心念念要改的命会怎样走。”莫望此刻的神色真如地狱修罗,看着秦楼月如同看一口浓痰,哪怕是自己吐出来的呢,照样无比恶心。 做了五十年的提魂使,在人间游走了千千万万遍,莫望清楚,对一个自以为与众不同,深恨生不逢时,还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人而言,地府里那令人厌恶的、不容任何挑衅的命数,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秦楼月,今天你不会死。你的命很长,哪怕再多做一些坏事,也暂时死不了。”莫望念咒一般缓缓道,“你只会一日比一日腌臜地活下去。过去,以后,你算计过的人都不会算计你,他们只会一个一个、排着队来找你,唾你,骂你,无论你住在哪里,都能找到你门前,泼上粪水鸡血,叫你每天都腥腥臭臭。” “哦,你现在是哑巴,以后还会断腿。你还会成亲,逃出顾相城,去做穷人家的续弦。但你不会有孩子,你会被一次一次地赶出门,夏天热得要跳河,冬天冻掉脚趾头。你要洗衣裳,煮饭,还要耕地放牛,不会做,会有很多人打到你会做为止。你会饿得发抖,会病得喘不上气。但你死不了,你的命,还长着呢。” 秦楼月瞪大眼睛,她不信这些鬼话,可又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然而,莫望下一句话就让她不得不信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凭什么知道这些?凭什么你会受这些罪?我告诉你呀,因为我已经看见了,你把萍萍卖进了那种地方。你想拿她换银子,然后再捏着这点消息要挟我。可你没有成功,他们抢了人也不会给你钱,而我,你永远要挟不到。” 莫望忍受窥命的反噬,穿过阴阳,望见秦楼月后半生的下场,自然也望见了秦楼月前半生的所为。 “秦楼月,好好等着你的现世报吧。”她再不多说什么,能把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卖进那种地方,这样的秦楼月,不值得她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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