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望背着双手站在庭院里啧啧两声,不多看棺材一眼,便直往内院而去。顺着灵堂往里,最近的是罗府正院,原是罗员外和他老婆住的,不过眼下只听见罗太太在院里打鸡骂狗,话里话外骂着她那死鬼丈夫已是许久没来过正院睡觉了。莫望摇摇头,闲庭散步一般边走边打量,走到第五个小妾的院子,才见着罗大员外的人。 听屋里那动静,罗大人显然没有什么守母孝的自觉。莫望还是没找到鬼影,颇为烦恼,跟任平生老成地叹了口气:“按理说罗家老太最不甘心的就是这个丑儿子啊,怎么也不来守着他?” 任平生百无聊赖,随口道:“不守儿子就守孙子嘛,总不至于是舍不得什么孙女媳妇。”他断断续续听莫望念叨,大概知道这罗家老太重男轻女得很,向来把儿子孙子看成眼珠子,为此跟儿子的老婆小妾们闹过多少年。 莫望点点头欣慰道:“爱徒果然聪颖,我可真是慧眼识珠啊。”任平生翻个白眼没搭理她。师徒俩走到罗小公子住处,还没来得及找鬼,先都感叹一声,果然是亲父子,老太婆的棺材还停在正堂呢,老子这就在那头挑灯夜战,儿子也跟着在这里被翻红浪。 不过任平生一走进这处院子,就隐隐觉出不对来。屋里虽说香艳掩盖,可一门之隔的院子里却隐有阴风,廊下守夜的两个大丫头穿得十分厚实,半梦半醒间还在打冷战。莫望唇角一勾,站定了不动,轻笑一声:“出来吧,老太婆。” 任平生一凛,很没出息地往便宜师父身边靠了靠。一阵阴风卷动两片枯叶,这高梁厚墙的大院子蓦地透出几分萧索来。 “你说说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爱听孙子的墙角呢?”莫望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盏暗沉沉的油灯,漫不经心地抹了抹灯罩上的灰尘。 “姑奶奶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捉迷藏啊老太婆,你最好搞快点,莫让一会儿我动起手来,搅了你宝贝孙子的雅兴。” 任平生听到一阵咕噜噜的闷响,那动静活像嗓子里卡了两口痰吐不出来。响了两声,突然传来一阵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短短几个字,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变了几变,开口时似在东南角,尾音又像是落在了西北边。 莫望一笑,托起手里的提灯,两只又长又亮的眼睛在院子里不断逡巡:“你那孝子贤孙好歹给你置办了一场不错的丧事,你就别斤斤计较啦,赶紧上路吧!” 任平生抬眼看去,那盏提灯灰蒙蒙、油乎乎,连发出的光也似有呼吸一般,忽明忽暗,看起来怪渗人的。 又一阵阴风卷过,方才听见过的咯痰声又咕噜咕噜响了几下,任平生看看提灯又看看院子,一时不知道那动静是鬼发出来的还是灯里面传出来的。他的便宜师父倒是像毫无异常般,不过任平生一介瘪三,最会瞧人细微动静,分明看见莫望微微嘘了下眼睛,手里的灯也抬高了些许,仿佛在顺着灯火找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莫望突然往任平生这边跃起。刚入门的小徒弟吓了一大跳,谁承想她只是越过任平生往院子那头去,中间甚至还伸出一条腿来砸在任平生脑壳顶上,借力转了个方向。 混过街头的无名之辈向来少有逞英雄的,多半很有自知之明,比如此刻的任平生,一知自己绝不是罗老太太的对手,二知这位脾性莫测的师父打起来多半会忘了院子里还杵着一个啥也不会的他,更别提护着他,于是当机立断,揉着脑袋顶就往廊下躲,把宽阔的院子留给她们。 一动起手来,罗老太太便现出了形,倒不像老话里说的什么披头散发、血眼獠牙,这魂魄长得跟棺材里躺着那东西一样,区别只是身上还泛着一圈冷光,显得格外阴森。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蹲着,任平生甚至瞎想,要是这是个十六岁的美女鬼,带着一身光跟龇牙咧嘴衣着平常的莫望打架,看热闹的人还不定以为哪个是神仙哪个是恶鬼呢。 他看了一会儿也更放下心来,罗老太太明显不是对手,莫望身手利落又法力高强,而罗老太太却全无章法,空有一身怨气,被追得满院子乱窜,逼急了就扭头大骂,身上那点鬼魂之力像一串散了线的鞭炮到处炸,听起来动静大,却根本拿莫望没办法。 任平生抠了抠耳朵不太想听,不知她活着时嗓音如何,反正此刻听起来呕哑嘲哳,叫人感觉自己在听两块铁板哐哧哐哧地摩擦。 莫望优哉游哉,一手拎着灯一手打着人,嘴里还忙着气她:“老婆子,人都死了就别挑棺材了,我这囿灵灯里煤灰厚,你快点进来,还能躺得软和些嘛。”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老娘的棺材!贱蹄子,老娘定要把你卖去窑子里!” “哟,我好怕哇。”莫大人冷哼一声,半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你这威胁人的话怎么也没个新鲜的,怨不得你家那一帮媳妇闺女丫头都听腻了,没一个怕你的。”说着还拉任平生一起气她,“不信你问问我家小鬼,你断气当时他可在场呢,下边哭丧的一个个齐齐整整没心没肺,脂粉都没掉一点。” 原先在廊下守夜的两个丫头本就睡着,又被莫望在动手之前施了昏睡咒,可屋里的罗小公子却没人管,外面动静这么大,惊得他金枪差点断了,裤腰带都没系好就冲出来要骂人。结果扯开门一句脏话才开了个头,就见着那被追着打的老婆子扭过头来,竟然是他那穿着寿衣的亲奶奶。 “不尽!我的乖孙啊!”老太婆一见他眼眶就红了,连架也顾不上打只管大声嚎,嚎得又吓人又委屈:“我才刚咽气,你怎么就、怎么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来,任平生在心里默默帮她补齐:怎么就不伤心不落泪不守孝地花天酒地去了啊! 刚偷乐了一下,又觉得老太婆是有几分可怜之处。她疼儿子疼孙子疼得顾相城满城皆知,可她的儿子孙子皆不孝顺她同样也是满城皆知,尤其是孙子。许是儿子大了实在不由娘,她晚年把心思都放在了孙儿身上,连那名字都是她取的,满顾相城都知道,这是她要宝贝孙子一生财不尽、运不尽。 可这孙子从懂事起就不喜欢他这个奶奶,只有拿钱拿物地哄着,他才肯去祖母跟前露个脸,外头人没少笑话过罗老太太,说她跟孙子活像痴心女与负心汉,一个愿挨一个愿打。任平生就曾听过一回,说是罗老太太寿宴上要挂红,早就准备好给孙子挂的上等金丝红绸却不见了,满府里找了几圈,最后发现是前夜里被小少爷拿去给大丫鬟做肚兜使了,气得罗老太太差点在寿宴上吐了血,可回头还是舍不得骂孙子,总觉得对他好他就会真孝顺。如此上行下效,要不是罗家全靠她的嫁妆发迹,始终有些东西抓在她手里,更加上她本人阎罗手段恶名在外,恐怕她在罗府里连个仆人都使唤不动。 不过要说她最疼的还得是这个孙子,许是儿子大了实在不由娘,今夜她死不瞑目,怨气深浓,寻来子孙处只见得他毫不在意祖母死活的荒唐样,可即便如此,她还惦念着祖母的身份、孙子的颜面,没有当时就冲进屋里发作。想到此处,任平生收了笑,心底泛上些奇怪的滋味来。 罗不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抓着身后从床上跟出来的大丫头跌在门槛上,直想往后退。莫望笑嘻嘻地松了手让罗老太婆挣脱,看着她朝孙子扑过去。 “不尽,不尽!奶奶一辈子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么恨不得奶奶死了啊?我的不尽啊!”罗老太婆抓着孙子光溜溜的胳膊,扯开了嗓子大嚎,罗不尽却手脚并用,蹬着门槛往里躲,嘴里不停地喊着:“鬼啊!鬼啊!救命啊!” 莫望腾出空一把将任平生扯出来,俩人站在院子里颇有几分悠闲。唯有她手里那盏昏蒙蒙的提灯,仍然一呼一吸闪烁着,朦胧的光顺着青石地面往前爬,模模糊糊、却十分紧密地坠在罗老太太身后。
第8章 血脉仇 “莫杀我!莫杀我!救命啊!”满院子都是罗不尽破锣般的惨叫声,他房里那个姑娘手脚麻利,先他一步爬进桌子底下抱住了脑袋,还不停地蹬着腿不让小公子进去,身后的亲奶奶又哭嚎着黏上来,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莫望摇摇头,又张嘴嘲道:“你乖孙都吓成这样了,要真心疼他,你就搞快点上路吧!” 罗老太回头瞪了莫望一眼,又转回去盯着自己的宝贝乖孙,不知怎的,竟没有还嘴,反而愣了半晌收住哭声,一脸的眼泪鼻涕往寿衣上蹭了蹭,慢慢放开了抓着罗不尽胳膊的手,才颤巍巍地说:“不尽,你别怕,奶奶不会害你的。” 罗不尽得了丁点自由,立刻往后缩了几寸,勉强把半边身子挤进了桌子底下。 罗老太又开始哭:“奶奶一辈子是个没福的,丈夫是个短命鬼,儿子生来只晓得讨债。奶奶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把你带大,连你亲生娘都没我尽心尽力,就指望你了,就指望你了……老天爷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罗家满府的人,就没一个肯为我伤心一场!” 任平生方才还有点可怜她,这话一听又不免想吐槽,按照顾相城里流传的那些罗家故事——什么二十棒子打死儿子心爱的通房、头一位儿媳生了嫡孙女不许人照管以致母女二人死在床上、孙子太黏着奶娘就叫人割了奶娘的乳房——诸如此类,你造的孽可真不算少啊。 而本躲都躲不赢的罗不尽听完奶奶这一番哭诉,竟然神奇地不躲了,抬起头来奋力瞪大两只还算周正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道:“我亲生娘?你还好意思提我亲生娘?” 罗老太太一愣,连哭声都停住了,也没躲开孙子迎面而来的口水:“我呸!你有脸说我娘!你个不得好死的老虔婆,逼死了大娘还不够,连我娘也被你活生生逼疯了!” “他娘疯了?”任平生甚是惊讶,他只知道罗家头一位夫人死了,却不知道还有一位疯的,“刚才正院里骂人的那个不是主母?不像疯子啊?” 莫望瞥了任平生一眼,淡淡道:“那不是他娘,关在后门旁边院子那个疯子才是。”任平生咂咂舌,这消息瞒得挺严实,原来罗老爷娶过三个老婆,他竟没听人议论过。 那边厢罗老太太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连温柔祖母样都要丢了,骂道:“那个贱蹄子有什么好的?你当她是亲妈,她只想着她娘家!当我不知道,才刚说要管家,后门马车就装满了我罗家的金银财宝,往她那破落娘家送!” “放屁!”罗不尽胆子都气大了,恶狠狠地推开罗老太,“我娘的嫁妆够她花上两辈子的!你当年隔那么老远从昌仆娶儿媳,不就是图她嫁妆多娘家远?” “不尽!”罗老太太气得两眼发花,“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她花用出去的还不都是你的银子!奶奶都是为了你啊!她一心惦记着自己,哪里顾得上你!”说着重新又上手去抓罗不尽,罗不尽许是吵架吵得活泛了,竟一扭身子躲开了她往外跑,见到莫望和任平生老神在在看热闹,连忙往他们身后一钻,口里不住求道:“仙人,仙人救命!那个老太婆是个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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