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一把抓过那件坏了的夹衣就往外走。 刘婆子冷眼看着她,对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她扳着小女孩儿的身子看了又看,轻轻叹了一声: “姑娘,刘嬷嬷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懂,别听吴婆子胡沁,她自己就是府里的家生奴,自然想着回去……” “刘嬷嬷,之前送来的鱼,是因为爹又有了弟弟。” 小女孩儿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躲雨的小鸟。 刘婆子的心里顿时一软。 “姑娘……”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人之间纠缠,最后苦了的是孩子。 “姑娘,府里的少爷是你弟弟以后也是你的依靠。” 女孩儿低下了头。 细细软软的手指捏着布老虎的脸。 “刘婆子,外面来人了!府里来人了!” 听见吴婆子的喊声,刘婆子立刻站了起来。 “姑娘,老爷来看你了!” 她拿起一件蓑衣披在女孩儿身上,又把她抱了起来。 六岁的小女孩儿也有几十斤重了,她一手抱着,另一只手撑着油伞。 吴婆子的腿脚比她快多了,兴冲冲大开了门,把人迎了进来。 看见来人,刘婆子却停了下来。 进来院子的是两个婆子和一个管事,袖角都是绸的,可见是府里的体面人。 带头的是个身量不高的婆子,她一进来就将这院子里外看了个清楚,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见一个高壮婆子抱着一个小姑娘不肯往前走了,她也不在乎天上飘的雨,连忙迎了上去: “这位就是月池姑娘了吧?我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府里都唤我一声琴嬷嬷。奴婢今日来,是奉了夫人的吩咐,来接月池姑娘回府的。” 说着,她掏出了一块对牌送到了刘婆子的面前。 “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刘。” 看见了孟家的对牌,刘嬷嬷的眼神还是防备的。 唤了一声“刘姐姐”,琴嬷嬷已经端详起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儿。 六七岁的年纪,脸庞娇嫩,可见是被养得干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得人心软,样貌真是生得好。 太好了。 “月池姑娘,跟奴婢回府吧。” 吴婆子欢喜坏了,连声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琴嬷嬷还是笑:“府里什么都有,这边的东西吴氏你慢慢收拾着就是,我们先把姑娘带回去。” 刘嬷嬷看着她的急切,轻声说: “姑娘,咱们走么?” 小女孩儿看看外面的马车。 那个叫“府里”的地方,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 还有…… “那是父亲住的地方吗?” 听见姑娘说起老爷,刘嬷嬷就知道姑娘是想去的。 “是,那个府里,是老爷住的地方。” 小女孩儿想去。 她想见父亲了。 …… 尧州府孟家传了四代,最兴盛时候,家里一代出了一个吏部侍郎、一个中州别驾,传到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什么大官了,只有一个六品长史,还远在金州,好在已经有了家业根基,在尧州府的易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还有两个月才七岁的小月池被人领着,跨着一道门,又一道门。 她的布老虎下车的时候就被人拿走了,她看着路,在心里默默数着,等她停下的时候,已经走了七道门了。 以后走七道门就能见到父亲么? 堂屋里有陌生的香气,有女人在前面说话。 “哟,夫人,这是哪来的小丫头?您是要给月容选丫鬟,这也太小了些……” “这是咱们府上的姑娘,三房里算是大姑娘,四房排在一处,应该是十三姑娘。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女子的声音有些远,小姑娘低着头,似乎没有听清楚。 领着她进来的琴嬷嬷小心蹲下,说: “姑娘,夫人叫你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正红衣裙的女子。 屋子里点着灯,照得女子头上亮闪闪的。 孟家三房的当家夫人柳氏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 “你该跪下唤我一声母亲。” 小姑娘站着不动。 她身后的刘嬷嬷连忙跪下: “夫人,姑娘一岁时发了高烧,耳朵不太好,听话比旁人慢些,三岁才开口说话,奴婢粗鄙,也不知道怎么教了姑娘规矩。” 柳氏还没说话,旁边的妾室姚氏先“啧”了一声。 “可怜的,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竟是耳朵不好,老爷早该把人带回来照顾才是。老爷可给她起名了?” “月池,孟月池。” 六岁的孟月池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转头,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刘嬷嬷。 很多人坐着,很多人站着,围着成了一圈儿,都在看她。 这些人里没有她父亲。 看见小姑娘呆愣愣的,柳氏低笑出了声。 “罢了,琴嬷嬷,你带她下去吧,就把她安置在疏桐居住着,一应都比着容儿来。” “是。” 柳氏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刘嬷嬷: “你既然是从小照顾她的,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被琴嬷嬷牵着往外走,孟月池回头,看见高高 壮壮的刘嬷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她又走出了一扇门,还是没看见父亲呀。 孟叔恒骑着马从城外赶回来,一进家门就问夫人在哪儿。 一路到了后院正堂,隔着帘子,他就听见了自家夫人在问话。 “大姑娘在庄子上学过什么?” “回夫人的话,我们两个婆子,只能教些女工,姑娘学了两年,学会了做袜子。” “没开蒙?” “没有。” “每月给你们送去多少粮食,可够吃的?” “回夫人……” 孟叔恒掀了帘子抬脚进去,几个妾室连忙起身向他问安。 柳氏看了他一眼,对刘嬷嬷说: “你们每个月吃穿用度多少,可有账目?” “回夫人,有一个粗账,奴婢不识字,只能略记一记。” “远的我就不计较了,这一二年间的开销,你给我个大概。” “是。” 见柳氏如此,孟叔恒冷笑:“夫人好大的威风。” 几个妾室见势不妙连忙要退走,柳氏轻轻一笑:“你们也不必走,我这正房夫人的脸面被自己夫君踩在脚底下这么久了,也不差今日这几句冷言语。” 孟叔恒虽然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年纪也不过二十五,还是书院里的学子,听柳氏夹枪带棒,他质问道: “你既然觉得我下了你的脸面,又干嘛要把人从外面接回来?” 柳氏忍无可忍,抬手将自己桌上的册子甩了出去,落在了孟叔恒的身上。 “你堂堂孟家,在外面养一个庶女还要从你同窗家里绕着弯给钱!钱逢正家里分家竟然分出了你孟家的烂账官司!分出了你孟家藏在外头的庶女?!如今整个尧州府都传遍了我柳朝姝是个不容人的,母老虎投了人胎,逼得你孟郎君养女儿都养得偷偷摸摸!你孟三老爷要脸吗?你孟家要脸吗?你有想过我的脸面吗?!” 孟叔恒一听,气势立刻矮了一截。 他和柳朝姝成婚六年,孟月池也被他死死瞒了六年,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他不占理。 他是个风流少爷性子,倔起来说话难听,心一软,腰也弯得下去。 “娘子,你别生气,此事是我不周全。” 柳朝姝发火的时候,整个正堂连蚊子都不敢吭声,此时见老爷软了下来,几个妾室都悄悄退了出去。 孟家是尧州府里都有名的“规矩人家”,柳朝姝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夫君没有闯下大功业的本事,也同样没本事闯下大祸。 “孟叔恒,你老实跟我说,你我婚前你就有了个女儿,此事你为何不告诉我?一瞒六年,你真是骗得我好惨。” 孟叔恒手藏在袖子里,轻轻一攥,面上有几分羞意: “月池她娘是……是我在鹿州书院读书时候结识的歌姬。” 一直跪在地上的刘嬷嬷呼吸一顿,脸上有了几分苦涩。 第一句话说 出口,后面的话就顺了。 孟叔恒哄着柳朝姝坐在椅子上,轻声细语: “那歌姬是个命苦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我本想带着孩子回来,却得知家里已经跟你家定了亲事,我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那时我也年轻,没经过事,哪里敢让父母知道我做出了这等错事?干脆就买了个小庄子,让钱逢正替我照顾着……” 柳朝姝吐出胸中浊气,看着自己这长相俊美的夫君,好一会儿才说: “你前后给了钱逢正多少银子?你可算过?那小姑娘的娘纵然出身不好,她也是你孟家血脉,身边只两个粗使婆子伺候,像什么样子?” 孟叔恒只能陪笑。 他爹之前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柳朝姝的姨母却是从三品檀州刺史,比他爹高了整整三级,又是陛下的亲信。 能攀上这么一门婚事,一贯不许女子为官的孟家自然要踮脚逢迎,要是那时让柳家知道了他婚前有女,那事自然是不成的了。 只是这些话说不得,孟叔恒就只能将一切不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错错错,都是年轻惹的祸。 幸好,柳朝姝的姨母虽然刚强狠厉,她娘却把女儿教得只外表强硬,骨子里还是柔顺又贪图贤惠名声的,不然也不会容了他纳妾。 “你要是觉得月池碍了你的眼,就把她远远打发了……” “孟叔恒,你能不能说几句有良心的话?一个耳朵不好的庶女,我接回来,再把她远远打发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旁人还怎么看我?你是不是想我在孟家一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 孟叔恒讪讪一笑,心里长出一口气,知道柳朝姝这一关已经过了。 柳朝姝看他一副大难已过的侥幸模样,冷冷一笑: “几口吃的几箱嫁妆,我不是给不起,你爹娘那里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孟叔恒连忙说: “夫人救我呀!” “我救你?你将我的脸面踩在脚下,还指望了我救你?你看看你把你那女儿养成了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到了母亲面前,你我都逃不过数落!” “夫人!” 孟叔恒拉着柳朝姝的衣袖,拽了拽。 “夫人定会帮我。” “不帮!你能一年一百二十两银子给了钱逢正,让他替你养女儿,怎么到了还得我帮你?不帮!” 说是不帮,柳朝姝还是帮了。 依照孟家的旧例,她给孟月池配了两个丫鬟,一个教养嬷嬷。 刘嬷嬷是孟叔恒从外面找的,柳朝姝看她忠心,也就留用在了孟月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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