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玉山书院的创办者罗丝丝辩经,与青松书院的第一位女山长乔斓月对坐饮茶,在明帝亲自创下的松园书院里,她当过教习。 她见过执掌天下水道的卓妩君勾勒山河,也见过天下第一猛将云娇跃马平川。 至于她自己,她曾出使南平、焦挝,使两国重新对大启称臣纳贡,那时她不过一十六岁。 她也曾出任一州刺史,平疫治水,造福一方。 她还曾做过户部的侍郎,翰林院的学士。 她甚至带过兵,巴州夷乱,她带六百府兵重创三千夷人,当众砍下了带头造反之人的头颅。 尽管她有一个执掌了朔州兵马的兄长薛重岚,可她的名字闪耀四朝。 扶正之乱发生之时,薛重岁的兄长薛重岚刚死了不到三年。 镇国公江氏一族乃是仁宗万俟润的父族,为表忠心,镇国公江明雪去世之前,将朔北兵权交还给了朝廷。 时年三十四岁的归德将军薛重岚接掌朔州,历经仁宗、穆宗两朝。 仁宗轻兵事重民生,削减了朝廷从前对朔北和边防一线的开支,北方蛮部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到穆宗时,蛮部已经能侵扰关内一带,穆宗几次想要重整边防,却在世家阻挠之下不了了之,唯一能用的还是朔北军。 但是朔北军于仁宗万俟润是有父族和先帝两重亲近在的,对于并无江氏血脉的穆宗来说,天下闻名的朔州兵却是要防备的双面刃。 薛重岚一死,穆宗将朔北军分成三部,其中一部投靠了诚安郡王,也就是后来的代宗,可谓是埋下了扶正之乱的祸根。 后世常有人叹,扶正之乱,始于薛重岚之死。 可扶正之乱,也终于薛重岁之手。 时年已经年过五旬的薛重岁因为避嫌其兄长,一直在松园书院做山长,只在朝中领一个崇贤大学士的虚职。 扶正之乱时,她刨出了她兄长的棺木,抬到了宫门前。 还有一口空棺,她就坐在里面。 “今日诸君要毁朝官,请从薛氏起,从我兄北望侯起,从我薛重岁起。” 靠两口棺木、薛家兄妹的半生为国之辉,她庇护了被毁容的为官女子,庇护了松园书院,庇护了国子监里被赶出来的女学子们。 她带着她们,徒步向北,一路回到了朔州。 历时七个月。 一路上,她收容各处书院里被赶出来的女子。 天下第一座女子书院玉山书院被人纵火焚毁。 云麾将军梁敏被污造反。 檀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被贼人欺辱致死。 常州刺史苏茗跳江自证。 芙院书院的山长自戕于山门。 穆宗朝最后一位女状元梅琴琴在后宫自尽,株连三族。 各地书院门前,一座座“十问碑”被刨出毁弃。 唯有她,一遍遍地告诉所有人,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数千女子的北徙之路上,不断有人死去或者放弃,也不断有人新来。 各地的还圣元君庙里挤满了为她们筹备衣食的百姓。 终于,她于永夜中执火,将人带到了朔州的勇毅学宫。 当女人们的脚踩上了朔北的土地,扶正之乱也终于到了尾声。 其后数十年里,她一直待在勇毅学宫,等到代宗身死哲宗继任,等到哲宗无子承嗣,等到当今陛下登基。 她离开朔北,要在旧地起新碑。 如今她满头白发,已经是年过八旬。 自从已经决定了要来庐陵书院,孟月池就已经知道了“薛重岁”这个名字,看见真人,她有些傻。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聪明但是没见识的十岁小姑娘呀。 这怪不得她的。 听到薛重岁自报家门,柳朝姝连忙行礼: “晚辈柳朝姝见过薛大家,当年我祖母蒙您搭救,大恩至此,柳氏满门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薛重岁摆摆手,她对眼前的小姑娘更感兴趣: “你看,你娘认得我,我可不是坏人。” 孟月池点点头。 “我知道,您是极好极好的人。” 薛重岁被她逗笑了。 “我看你也会是极好极好的学生。” 孟月池板着一张小脸儿,眼睛亮晶晶的。 片刻后,她才说: “我只能尽力吧。” 她拽了拽旁边的孟月容,学着自己母亲的样子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师长。”
第119章 姑娘请披黄袍(五) “春分日,民并种戒火草于屋上。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 玄鸟出林,春分至,一大早,孟月池就被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素衣,和孟月容一起被她们的母亲柳朝姝送去了鹤洲石桥边上。 “万事小心,不要逞强争胜。” 听见娘亲的教导,孟月容用力摆手: “娘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欺负人的!不给阿姐惹麻烦。” 看着自己莽莽撞撞已经玩野了心的小女儿,柳朝姝哭笑不得。 她这话又哪是说给她听的? 目光落在长女身上,她看见长女对自己点点头,心勉强放下去了些。 庐陵书院并不是一座纯女子书院,和勇毅学宫一样,庐陵书院秉持明宗“天下共习文”之念,招收三类学子。 一类是十二岁以下的蒙生,不分男女,两年后参加“蒙试”,若是通过才能继续读书,也就成了书院的第二类学子——“常科生”,“常科生”可在书院读书三年,若是再能考试通过,就成了“策生”。 孟月池这些日子听母亲说了不少旧事,听说在明宗和仁宗两朝“蒙生”是就读于蒙学,还不用交束脩,只可惜到了穆宗时朝中缺钱,地方疲敝,不用交钱的蒙学在繁京之外就渐渐被裁撤了。 “阿姐,你看,还有人赤着脚来呢。” 听见孟月容的声音,孟月池转头,看见了一个背着破烂藤筐的少女,不止是赤脚,连裤腿都是烂的,上面满是划痕。 那少女也听到了孟月容的声音,抬头用戒备的目光看过来。 孟月池对她轻轻点头,才回答自己的妹妹: “她这一路比我们辛苦,读书也定比我们用心,你可别被比下去。” 女孩儿的语气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倒让那个落魄的少女抿嘴笑了。 看着那个少女跨着大步走在前面,孟月容惊讶地微微张着嘴: “她的脚不疼吗?” 你姐姐头疼。 孟月池没说话,拉着她走得更快了。 因为年纪还小,她们姐妹都要先读蒙学,每日从早到晚,除了读“三经”之外,还有诗文、书法、算学、体学。 孟月容有她娘开蒙,“三经”已经通读过了,诗文、书法、算学也都很好,体学也极好,穿着短袄绣裤,跑起来像是一阵风。 孟月池的基础就要比她差些,“三经”里她只读过两本,学的时候还有些“不求甚解”,字,她会写,却不好看,诗文则是学都没学过,算学上倒是有些天分。 至于体学,孟月池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因为性情活泼,喜欢与人结伴玩耍,课业又出色,很快,蒙学玄班的孟月容就在庐陵书院里声名鹊起,反倒是蒙学地字班的孟月池似乎除了容貌之外就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再加上她极少说话,坐在学堂中就就越发像个影子似的。 “明明是一对姐妹,一个太淘气,一个又太静。”夫子说起孟家两姐妹,都忍不住摇头,对孟月容,她们都是欣赏,对孟月池,她们就觉得有些可惜。 “凡是问了她的,倒也能答上来,就是……” 姬安语教的是诗文,最爱才思敏捷的学子,孟月池不能说不聪明,却并无那种敏捷。 “就是觉得平淡。”教书法的杭秋儿也有同感。 “明明是一副聪慧长相,却少了些少年锋芒,可惜可惜。” 说可惜的是教经文的夫子苏文斓。 她们都是跟着薛重岁从朔州来了庐陵的,在教导学生之外,更想选出以后能站在朝堂上的好苗子。 朝堂之上需要来自于女子的新血,需要锐意进取之人,能接过前人肩上的担子。 自从扶正之乱后,“传承”二字就成了这些女子们心头的重石。 孟月池和孟月容姐妹二人是柳朝妤的甥女,柳朝妤在通政司屡屡建功,她的甥女们自然都会被关注,也会被比较。 对于夫子们的惋惜,孟月池并不知道,母亲叮嘱过不让她逞强争胜,她是答应了的,比起读书,其余俗事都不重要。 坐在书案前,她屏息静气,临摹着字帖。 旁边吵吵嚷嚷,却入不得她的耳中。 “孟月池,一起去上体学课。” 粗糙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下,孟月池写完手上的字,放下笔,再抬起头。 与她说话的人叫息猛娘,正是入学那日那个赤脚少女,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因为从前并未读过书,只能先读一年蒙学。 在蒙学地字班里,渔女出身的息猛娘是最不被人看得起那一个,偏偏她秉性强横,别人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旁人,唯一能让她主动交好的,也只有孟月池一个。 “好。” 孟月池对她点头。 少女靠窗而坐,窗外梨花未落尽,却似乎被她衬得不那么白了。 息猛娘忽然笑了:“前几天老师让我对句,那句‘雕玉树’,我应该对‘起月池’才对?” 孟月池没吭声,学堂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她也站了起来,又将练完的字收好。 然后,她才说:“‘雕玉树’说的是雪、月之景,不该用月来对。” 息猛娘挠头,声韵启蒙这种东西她总是学不明白的。 “据说学中请了人来教人摔打功夫,可惜咱们蒙学的只能看。”息猛娘的语气很是可惜,她就算夜里不睡,想要追上其他人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到的,唯有一身的力气,比其他养尊处优的女同窗强一些。 捏捏自己的大腿,她自觉一些男同窗也比不过她。 孟月池没说话,快步走出了学堂,见里面无人,才拿起门闩从外面落上。 息猛娘手没闲着,捡了一朵还挺完整的梨花,轻轻弹到她头上。 “早上的时候鲁婶子跟我说中午饭堂有蒸肉,正好咱们是体学课,离饭堂近,你也跑得快些,咱们抢肉去。” 把花从头上拿下来,孟月池点头: “好。” 庐陵书院里的女学生穿的都是短衫加绣裤,绣裤外面可以围一条旋裙也可以不围,这一身衣裳名叫“林中衣”,是明宗时候兴起的女子装扮,很是利落。 穿着这样的衣裳,跑跑跳跳都容易,两个女孩儿快步穿过游廊,像是两只春燕,相伴飞到了校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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