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孟月容,有人心里渐渐生出了些少年的意气。 孟科首这件事决不能这般算了。 他们这些人无权无势,可他们还有他们的笔。 被两个嬷嬷扶着,孟月容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地回了自己的住处,眼睛肿得像个桃儿。 “姑娘……您也别太难过了,不然大姑娘走的也不安心。” 孟月容抽噎了一下,哭声竟然渐渐止住了。 她起身,打开一个箱笼,从里面翻出了一把金瓜子: “我阿姐留下的那些文章,找人抄上几百份,在书院里到处送送,若是有版排的快的,直接刊印成册也好。” “姑娘?这……” 孟月容看看自己的嬷嬷,她是嫡女,被阿娘养得傻傻的,她的嬷嬷也一样傻傻的,不像刘嬷嬷、琴嬷嬷那么机敏。 罢了,这份傻其实是福分,要是真的跟她姐姐一般境遇,也傻不起来。 擦去脸上的眼泪,孟月容说: “我戏都演到这儿了,自然得让旁人都有发力之处。” 嬷嬷还是不懂。 小月容只能叹气。 她刚刚那场哭,三分真,七分假,她的阿姐要走往天地间,自然可以走得清风明月无挂碍,可她得用自己这张才十二岁的嘴让旁人都记得。 是江南文人排除异己,让她身为庐陵书院科首的阿姐不能科举。 是江南学政迂腐老朽,让她才华横溢的阿姐连省试都入不得。 是这暗地里争斗不休的各方势力,让她阿姐这么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只能避走他乡。 同窗也好,夫子也罢,她要借他们的笔和唇齿,把这一切记下来,告诉旁人。 才十二的小姑娘离开了阿姐之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嬷嬷退出去之后,她站起来,走到了墙边,看着上面张贴的舆图。 阿姐把这张舆图留给了她。 山川江河,这么大一片天下,一定能有阿姐想走的路。 心里这般想着,她一巴掌拍在了淅川府,也就是江南道学政所在之地。 “啪啪啪!” “拍死你!” 长大了的小姑娘至少不会真的打人,而是开始隔空做法,实在可喜可贺。 数月后,一本半旧的册子被呈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姜咏焕面前,看得他拍案大喊一声“痛快”。 “都说江南道这些年人才辈出,那陆寒城的文章我看了,有些才学,可少年意气里透着些酸腐,这孟月池的文章真可谓才华横溢,观之仲夏夜如沐月辉,这孟月池既然刊印文章出来,是今年也考了省试?” 捏着薄薄的册子,姜咏焕在堂中走来走去,满心都是朝中人才有继的欢喜。 “这孟家小娘子年纪轻轻,却有怀百家之言的大才,又能见微知著……这等人才必须早些召进繁京,年轻些也不怕,就算不急着入仕,在国子监学几年,来日何尝不是又一个治世良才?” 见他爱才之心大炽,其子姜蕴道连忙写信给了江南道学政陈正伦。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是年前,陈正伦一见信封上的落款,小心翼翼将信打开。 只看了两眼,他的眼前便是一黑。 孟月池! 又是孟月池! 再看一眼落款是姜尚书之子,陈正伦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秋闱以来,这样的信就未曾断过,更有江南世子联名为那孟月池抱不平,闹得整个江南道都为此事议论纷纷。 他不过是看那庐陵书院不顺眼,借机发作罢了。 区区一个县令家的庶出女儿,嫡母出身高些,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跟着薛重岁那老妇不过学了几年,本该就是个被他捏圆搓扁的小士子,打压几年磋磨去了骨头,再让她侥幸得了功名,不过是他们用老了的招数罢了。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那孟月池看着不声不响,偏偏与江南几家高门有些来往,那墨家女考了省试第一却敢当着他的面讥讽他是嫉妒贤才的 老朽。 顾家、许家、陆家……他们早些为那孟月池说句话,他又怎会这般枉做小人? 让庐陵书院不要坐大难道不是这些高门所想?怎么他真正做了,这些人却又站在了士子那边? 现在孟月池的事已经传到了繁京……陈正伦深吸一口气。 “此事我必要找人替我周旋,决不能让孟月池之事在繁京闹大。” 抬头看着屋檐下的莲花悬鱼,陈正伦突然想到了一人。 “梅舸,她与那些女旧臣们颇有旧怨,定不想见薛重岁的徒弟在繁京扬名。” 主意打定,他立刻提笔写信,又让人备上了一份重礼,不顾年关将至,他让家仆立刻启程,将东西和书信送去繁京的吏部侍郎府上。 看着家仆离开,陈正伦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突然看见一个白点儿落在了地上。 是雪。 南方的雪和北方是不同的。 朔州城里,一片雪花有半个巴掌大,落在屋檐上轻飘飘的,却瞬间就染白了一大块儿。 不过是低头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再抬起头,天地间就已经是一片素白。 隔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妇人叹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 “幸好没在剑州久留,不然被这样的大雪阻在墨山上,姑娘的身子未必撑得住啊。” 说完,她在心里默算了下时辰,又在炉中加了几块炭。 隐隐听到门响,妇人连忙披上一件斗篷跑了出去,打开门,进门的两人身上都被雪给盖满了,仿佛一壮一瘦两个会动的雪人似的。 “琴嬷嬷,我自己背回来了一条羊腿!” 瘦雪人儿提着东西径直往耳房去了。 朔北天冷风干,将吃的放在一个不见阳的空房里,也坏不了。 琴嬷嬷要从她手里把东西争过来,“瘦雪人儿”却很敏捷,避过她,扛着一条羊腿得意洋洋地进了耳房。 高壮些的雪人跟在后面,身上一下扛了四颗菘菜,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堆的东西。 “这雪下得大,人跟人面对面都看不清楚,偏偏姑娘逛得兴起,怎么都不肯回来。” 将东西抖落了雪之后堆放好,孟月池摘掉头上的兜帽,残雪都落在了耳房门外。 “下雪的时候也不冷,怎么就不能多看看?” “姑娘何止是看看?” 刘嬷嬷哼哼两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想要告状的话可是足足藏了一肚子呢。 琴嬷嬷低头抿嘴笑了笑,叮嘱刘嬷嬷去将外头的车马也拉回来,天这么冷,怕是得给马煮些热的黑豆水。 回了正房脱下斗篷,看着琴嬷嬷把自己穿过的靴子提到了炉边又擦又烤,孟月池捧着一杯热茶长叹了一声,歪在了榻上。 “从前看书本只知风雪大,真入风雪,方知书本小。” 琴嬷嬷抬头看自家姑娘: “姑娘喜欢风雪,就要风雪里走一道,那姑娘还喜欢月亮、喜欢星星,怕不是也得上天上去?” 孟月池想了想,笑着说: “要是有朝一日能见了仙女,送我上天,那我也乐意。” 琴嬷嬷只能摇头。 她家姑娘自打从庐陵出来,真是一日比一日活泼了,一路上,她们在泯州见了夫人,在剑州见了老大人,又在灵州见了大人,到了朔州已经是隆冬时节。 幸好这里是薛山长的根基所在,早把她们的落脚之处安排得妥妥当当。 “琴嬷嬷,这么大的雪,勇毅学宫的学子们还沐雪长跑,果然跟庐陵那边风气不同。” 来到朔州,连行李都还没放下,孟月池就先去看了自己一直挂念的地方——朔北勇毅学宫。 勇毅学宫与国子监同级,也被称作是西国子监,可孟月池所见,这勇毅学宫却与天下任何一个书院都不同。 有教而无类,男女贫富之一同,在勇毅学宫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看着那肃穆的高墙与书香气淡而进取心重的学子们,孟月池越发明白了自己的恩师薛重岁过去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当然,孟月池喜欢勇毅学宫,也不仅仅只是因此处学风刚毅教风无类,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在勇毅学宫,或者说在朔北,她能感觉到旁人视自己为同类。 无所谓什么出身,亦不必说什么姓氏、什么门第,在勇毅学宫门前的“十问碑”仿佛一个蛛网的中心,轻易网罗了所有人的心。 “姑娘,我将羊肉切了片,咱们涮了锅子吃吧?我看这朔州不少人都这么吃,姑娘要是不喜欢,就还是将羊肉炖了?” 刘嬷嬷将斗篷脱在外面,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铜壶,里面灌了热水。 “吃涮的。”孟月池这句话应得极快,仿佛她一点耳慢语迟的毛病都没有。 看她一双眼睛都瞪了起来,两位嬷嬷都笑了。 “好,听姑娘的,吃涮肉,再放些豆腐、萝卜和菘菜。” “我早上包了些鸡肉馄饨,吃到最后倒是可以放进去煮了。” 居然还有馄饨? 孟月池听着就觉得高兴。 正说话的时候,院子外头又传来一阵响动: “孟师姨在家吗?” 孟月池愣了下,才连忙从榻上起来。 是了,她在朔州的辈分可真是太高了。 作为薛重岁的关门弟子,她到了朔州之后真是徒孙满地走,师侄多如狗。 就比如现在勇毅学宫的副掌事崔云铃,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她面前却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师姨母。 她在朔北最大的“师侄”可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呢! 还有七十多岁的“师姐”! 至于重侄孙辈,那根本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院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崔云岭,只见她一手拎着两只脱了毛的鸡,另一只手拎着几个纸包,说是六品的学宫副掌事,也生了一副秀丽模样,却更像是邻家 来串门的婶子。 一进了院门来,崔云铃就对着堂屋说: “小师姨,今日我去了骑鹅娘娘庙,跟主祭说了你来了朔州,主祭抓了一副药,你若是水土不服,就煎一副喝了,再歇一天大概就没事了。” 孟月池早就走到了屋门口,掀开帘子让崔云铃赶紧进来坐坐。 “师侄你来得正好,我从集上背了一条羊腿回来,正要吃涮锅子,你中午就一起用了吧,也别回去了。” 崔云铃看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师姨,虽说才气惊人,处事果决,毕竟才十五岁,身上还有些孩子气,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师姨有令,云铃自然遵从。” 孟月池连忙去跟刘嬷嬷说加菜,连发髻上的小辫子都甩出了些得意。 热腾腾的铜锅煮上,屋子里的寒气就散了七分。 刘嬷嬷刀工极好,将被微微冻住的羊腿切得纤薄,下锅一烫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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