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出了一个法子,用熬过的药渣换了旁人相助,陈鸿却不答应,还觉得她是天真。 他却不知道,她早就偷偷把他教的方子默写了出来,交给了心善的药婆。 后来陈鸿病倒,也是药婆传信,告诉他们县衙新来的老爷盯上了这一院子的药材,要把陈鸿当疫源烧了。 那天晚上,十七岁的秦四喜想了很久。 因为药材陈列,他们院子里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夜之中只有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鸿,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她可以趁夜跑了,去找自己的阿婆。 但是陈鸿会死。 陈鸿凉薄狠毒,自大狂妄,他该死吗? 秦四喜抱着脑袋想到太阳都出来了,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这世上想要教训人法子很多,死,是恨意的极致,也是手段的极致。 不想他死,秦四喜就只能带着陈鸿逃走。 这一逃,就是整整五个月,她在山里跟猴子抢果子跟兔子比腿脚,跟野狗比呲牙跟老虎大眼瞪小眼。 她随身带了斧头和匕首,为了让陈鸿不在她出去找药找饭的时间被野兽吃了,她造了个树屋把他吊了上去。 结果防住了豺狼没防住猴子,她有天回去,看见一群猴子举着陈鸿的衣袍帽子甚至亵裤兴高采烈地走了,气得陈鸿气喘如牛,骂那些猴子骂得很难听。 秦四喜见他光着身子张牙舞爪,倒是挺像只猴子的。 就是毛少了点儿。 闹过这么一场,陈鸿的病更重了,秦四喜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总觉得治头牛也能治好,在他身上却效用极微。 如此,一日日拖到了冬天,秦四喜已经在找地方给陈鸿挖坟坑了。 一场大雪过后,她去查看自己放在山里的陷阱,回来的时候却见陈鸿缩在炉灶前面,灶上的锅里在煮着菜。 “怎么,我不过是饿了,可不是在等你。” 话是这么说,陈鸿舀了一碗汤给她。 细雪,炊烟,树屋下面的药庐里药香阵阵……秦四喜想,这般也不错,以后陈鸿死了,她也能称他一声亡夫,要是阿婆问起他们的过往,她就可以笑着说他在大雪天里拖着身子给她做了汤。 做得一脸黑灰,满头碎雪。 还不到十八岁的秦四喜并不懂到底什么是夫妻,她见过药婆大娘照顾她的丈夫,见过货郎打他的妻子,更小的时候她见过邻家的姐姐坐在牛背上,头上戴着一朵黄色的花,牵着牛的阿哥出门谋生,再也没回来。 邻家的姐姐哭哭啼啼,后来嫁去了邻村,再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穿着新的衣裳,头上戴着一根银色的簪子,腕子上戴了银的镯子,旁人都羡慕得很。 她也笑,只是怎么都没有骑着牛那天笑得好看,哪怕她头上的花不到晚上就蔫了。 至于爹娘这对夫妻,秦四喜记得娘给爹掏耳朵,娘坐在床上,爹把头枕在娘的腿上。 这是她人生曲折过往里,对于“夫妻”全部的所知。 端着那碗汤的时候,她觉得可以在自己的脑袋里加上这一笔了。 她会跟阿婆说,她的亡夫还不错,用这一幕,她应该能让阿婆相信,她之前过得很好。 炭火快要熄灭的时候,秦四喜抽搐着倒在地上,疼到浑身打颤。 陈鸿用七种毒物制成了一种药,想要以毒攻毒治好自己的病。 为了确认制成的药不会让人死,他用秦四喜试药。 身上的冷汗几乎要被冻成冰,秦四喜冷眼看着陈鸿小心捏着自己的寸关尺。 过了一夜,她没死,躺在雪地里,她冷眼看着陈鸿自己服下了那个药。 蔺无执嗑着瓜子问他:“第五鸿拿你试药,那药他吃了就好了?” 秦四喜点头:“确实开始好转。” 蔺无执呸掉嘴里的瓜子壳:“你就眼睁睁看他好了?要是我,打断他两条腿扔狗窝里……” “山林里没找到狗窝,我把他捆了扔进了狼窝。” 蔺无执:“……” 徒手杀元婴的青竹道院掌院有些震惊,她捏着瓜子,转头看向秦四喜。 慈悲又温和的神垂着眼眸,一张怎么看都是好人的脸说着和她气质截然相反的话:“看他像个猴子一样挣扎,我突然意识到了,他也不过如此。” 让她无路可逃,对她非打即骂的陈鸿,也不过如此。 从她养父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以为能掌控她的人生,就如同掌握一只被关在笼子的四喜鸟。 她在那一刻懂了,她不仅是鸟,能飞,还有喙,有爪。 再小的再寻常的鸟,也该飞到山里去。 它的喙和爪,是在保护它的翅膀。
第22章 纯善 “那……第五鸿当时怎么也是金丹了吧?狼恐怕是咬不死他。” 别说是狼了,金丹法修就算不修体魄,身体在灵气淬养之下也不是凡人境的刀兵野兽能轻易杀死的。 看向还在问诊的第五鸿,蔺无执眯了眯眼。 “自从被猴扒了衣服之后,他的身上一直洒着防兽的药粉,那一窝狼和我往来了许久,也都熟了,大概是以为我在使诈,迟迟不肯吃他。他在狼窝里喊着说以后每天给我背医书还教我识文断字喊了半个晚上,冬眠的熊都快喊醒了,我就把他又拎了出来。” 秦四喜也想过把他扔在山上算了,陈鸿却拖着还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她回了住处。 暖和和不透风的树屋陈鸿是没得住了,就窝在下面的草棚里,他自己学着做饭、洗衣、打水、修屋……让自己活下去,大雪天里在地上写字教秦四喜……那时候秦四喜还很奇怪,为什么陈鸿居然没冻死冻伤,也没饿死。 经过那一遭,秦四喜只把陈鸿当成一只有点用处的猪狗,就算他再如何装出可怜样子,她也不会再中招。 “我本以为他开春就会走,可他没走,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每天背药书给我,还教我读文章。” 如果再长大些,或者说要是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长大到了十八岁,秦四喜会知道那是讨好,可她不懂,有药方就背,有字就学,还时时防备着陈鸿。 “等我以为他要跟着我一路去京城找我阿婆的时候,他又突然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的天骄,和他同门一起走了。” 秦四喜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有些迟疑。 “他好像觉得他挺着胸脯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天骄的时候,我应该很……很卑微?很后悔?总之他很想看到我难过。” 蔺无执“嘶”了一声:“他想看你难过什么?莫非他觉得你应该求他带你一起来修真界?” “大概吧。” 秦四喜抓了把瓜子继续磕。 蔺无执摇了摇头:“我这个体修和这帮子大宗门的人是真的,要是我门下有这样的人,我自己动手清理门户还得挂虚无山上警示后人。” 第五鸿突然觉得鼻子一痒,转头想看一眼秦四喜,却又怕她觉得刻意。 “道友可是丹师,我目不能视,烦请您帮忙看看。” 听见这人没称呼自己“上师”,第五鸿抬起头,就见一个面色微褐的高大青年坐在了自己面前。 稍一把脉,第五鸿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身子里百脉淤堵,目不能视只是开始,继续下去,只怕要五感尽失。” “原来如此。”男子微笑点头,“多谢道友提醒。” 难得有个让他一时摸不准如何用药的求诊之人,第五鸿还真来了几分兴趣。 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这男子对着一侧说: “秦道友,劳烦您和夕昔道友送我来就诊,只可惜我运道差了些。” 第五鸿转头,看见这个俊美男人正是在跟秦四喜说话,心里猛地一跳。 这人头上没有欠债,莫非是沧海神尊回了此界后结识的新欢? 他连忙说: “道友放心,你这病症虽然难办,在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男子微笑,一派光风霁月: “道友若是想靠给我看病讨好旁人,这病不看也罢了。初心不正,其术难成。” 第五鸿:“……” 这货哪儿来的? 名叫长离的修士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对着第五鸿拱手行礼: “多谢道友替我看诊,至于其他,就不劳烦费心了。” “等等。”第五鸿霍然起身,他就不信了,他连济度斋的剑首都能气个半死,还能斗不过眼前这个废人。 双眸一眯,他淡淡一笑:“道友,你这话,在下就听不明白了,在下不过说了你这病并非无药可救,你哪来这许多指责之词?初心不正,在下实在不知道在下是如何初心不正了。还是说,道友你讳疾忌医,听闻在下将你的病症指出,反倒恨上了在下?” 长离微微摇头:“道友,我是眼瞎,不是心盲,我们刚到这里时,你语气倨傲,后来又变和善非常,此等言行,可见道友心胸狭隘,为人多变,必是对旁人有所求才在这里行医卖药。我胆小怕事,实在不敢将自家性命交托给道友。” 说完,他又行了一礼。 嗑瓜子看热闹的蔺无执点了点头:“他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咔咔”在她旁边的秦四喜在嗑瓜子。 鹅也在嗑瓜子。 蔺无执看看这一人一鹅,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那个叫长离的修士。 第五鸿怎么也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当着沧海神尊的面儿给他拆台的,偏偏他又不能当场发作。 身后就是戏梦楼,他找弱水沉箫告状? 不行,他之前还跟神尊自荐愿为其刀刃,有事就告状的废物他决不能当。 “诚心?罢了。”第五鸿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这三日来我在戏梦仙都所得灵石都在此,听闻你们城中有一些被掠去做了炉鼎之人被救了回来,这些灵石就送她们了。” 一身蓝裙的第五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气凌然。 蔺无执只看着那个装灵石的袋子。 两眼放光。 “哎呀,第五丹师,您也太客气了。” 抖了下衣摆上残存的瓜子壳,蔺无执纵身一跃,从人家房顶上跳了下去。 是的,之前她们两人一鹅就是蹲在房顶上嗑瓜子说闲话的。 “她把咱们带上来的,她下去了,咱怎么办?” 秦四喜问鹅。 鹅伸了伸自己的翅膀:“鹅会飞。” 秦四喜:“……哦。” 凡人成神的秦四喜不会飞,她只会更高级一点的——出现在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只是这法子容易吓到人,吓到的也不只是人。 “那咱们再坐会儿吧,等没人注意咱们一起走。” 鹅点头。 一人一鹅在房顶上蹲着,继续嗑瓜子。 在第五鸿拿出灵石之后,长离就退到了一侧,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头偏向了秦四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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