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柳铉徵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哪怕是她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提起笔。 哪怕是她在世 家和陛下的夹缝之间进退维谷。 哪怕是她一次次地被贬低被嘲笑。 她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我们这些人,我们的母亲、姑姑、姨母、祖母、外祖母……她们踩过热炭走在通往朔北的路上,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在想如何求存么?她们在想着我们该如何讨好男人让我们能得一息安稳么?还是在想着女人绝不能靠着造反称皇帝,绝不能取了他们万俟家的天下而代之?” 说罢,柳铉徵站起身。 “来人!开门!” 几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所有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每一个门外面都铺满了赤红的热炭,在外面延伸出了两丈长。 “你们既然不愿在新朝效力,就效仿那些女旧臣们走出去,让我看看你们的决心。” “柳铉徵。”于若菲看向她,“你是在效仿代宗当年吗?” “效仿万俟壬那个贱人?” 柳铉徵冷冷一笑。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脱下了自己的鞋袜。 “我决心走另一条路,此路上有一新朝名为大昭,为女子所创,我虽然老迈,也只盼着新朝能为天下间女子谋更多的路!” 说罢,她径直走到了一处热炭前。 就在她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有人拦住了她。 “柳大人,您这条路既然是为了朕而走,自然是朕来帮你才对。” 穿着一身金边素锦衣裳的女子笑着出现,让柳铉徵惊讶至极。 “你……陛下。” 来的人,自然就是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 她低头看看这些热炭,浅浅摇头。 “柳大人,您为朕、为大昭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令朕不知该如何谢您。” 说完,她抬脚踩在了炭上。 她穿的是牛筋底短靴,几乎立刻就有一股烤肉的味道传了出来。 “陛下,您……” 柳铉徵就看着孟月池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 走到柳铉徵面前,孟月池弯下了腰,竟然直接把她给背了起来。 端肃镇定了大半辈子的柳大人傻了。 “陛陛陛下?!” “柳大人可别乱动。” 柳铉徵毕竟年纪大了,当了一辈子的文官,又哪里比得过看起来文弱,其实却能搭弓射箭半辈子都在马上的孟月池? 竟然真的被她给背着走出了两丈长的热炭路。 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孟月池小声“嘶”了一声。 这是鞋底被烫穿了。 可她的腰背还是很稳,把柳铉徵安安稳稳地放下了。 私宅内,其他人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很复杂。 “把这些热炭都撤了吧。” 孟月池踮了下被烫了的脚,让人撤掉其他门口的炭。 吩咐完了,她看向 柳铉徵。 “柳大人,实不相瞒,我小时候第一次听了女旧臣们的往事,便想着……” 孟月池顿了顿,才接着说, “这世上总该有一日,不会再逼着女人去走铺了热炭的路。” 说罢,她抬起眼,转而看向其他的女旧臣遗脉。 于若菲低下了头。 姚丽娘也低下了头。 “女旧臣,天下女子的先驱,朕亦受恩泽。朕既然敢夺了万俟家数百年的国祚江山,自然也要有自己的臣子,一些知道男女生来不同,却并非男尊女卑的臣子,一些,一生昂首,脚下没有走过炭路,心里也没有那一条炭路的臣子。” 柳铉徵看向这位年轻的皇帝。 她果然是一把极好的刀。 从最初,就是锋利的模样。 “陛下此言若能成真,天下之大幸。” “一条新路而已,能不能走通,先走走试试。” 孟月池是这般说的。 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来寻柳铉徵,其实也是想柳铉徵能开解下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这一生有很多的坎都迈了过来,唯有母亲自己的亲缘,总让母亲为难。 之所以亲自来,也是希望能跟柳铉徵聊聊自己的那位外祖母。 没想到竟然能看见这位老臣的决然、愤怒和自省。 实在是意外之喜。 跟着孟月池离开了那处私宅,柳铉徵轻声一叹: “陛下,若是让这些人就此辞官,她们的后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说实话,虽然孟月池是她的甥女的女儿,两人也同朝为官多年,却几乎没有交集。 盘踞一方的节度使,朝廷里备受瞩目的御史中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二十年来,这是她们俩第一次私下接触。 柳铉徵之前对孟月池的印象就是年纪轻,心机深,此时却觉得这位恶名在外的前阎罗今皇帝身上其实一直有些少年人的率性和坦诚。 “她们的后人自然会来朕的朝堂,她们不过是有些痴,又不是疯了。”孟月池很看得开。 柳铉徵没忍住,笑了。 “陛下说得有道理,今日之前,微臣还想留她们,此刻,微臣觉得她们走了也不错。” 坐在马车上,柳铉徵静静看着脱了鞋之后长出一口气的孟月池。 忽然觉得她的神态有些眼熟。 “说实话,她们的才华确实不错。”孟月池把差点儿被烫穿了鞋底的短靴放在一边,换上了一双木屐。 “柳大人,你说我要是给大启朝修史,她们会去做吗?” 柳铉徵看着这位刚登基一个月的皇帝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种含笑算计的样子,她觉得更眼熟了。 经历了女旧臣们想要辞官一事之后,孟月池一直隐隐期待着有些男人也能拿出自己的骨气。 尤其是一些朝中 动辄以男女论事的酸儒,之前孟月池为相,他们经常把“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一副自己是为了大启国泰民安才勉强和这些女人同朝为官的清高模样。 可惜了,她等啊等,那些人却像是缩起了脖子的鹌鹑,怎么也不肯吭声,竟然就在一个女人建立的新朝里默默窝了起来。 实在是没有气节到令人失望的地步。 是,新任陛下很失望。 于是她大笔一挥,下令新任吏部尚书蓝昭筛选满朝文武,第一次把“未曾欺压同僚”纳入筛选。 果然,改变了标准,这朝堂上站的人也就不一样了。 陛下很满意。 当然,新朝初立,不谐之处也有不少,除了朝堂之上要整肃之外。 朝堂之下,遥远的北方,北蛮入侵,战事又起。 在平卢军北上平叛的同时,景州民变又起。 大江水患,景州豪族房氏为了保自家田地,趁夜扒掉了两处堤坝,让洪水向江对岸蔓延了近百里,被淹死的百姓尸体陈尸在溃堤之上,至少有数千人就在夜里被淹死了。 百姓们在愤怒之下杀了房氏上下几百口人。 三万平卢军抵达景州,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黑甲和马匹,占领了景州城的百姓们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他们甚至找刽子手问了怎么被砍头能不疼。 第二日,景州城下,平卢军在众目睽睽之中砍掉了出逃的房氏长老还有景州刺史的脑袋。 “咋不杀咱们?”城墙上百姓们面面相觑。 一个人踢了踢另一个人的脚后跟:“要不你去问问?” 得到的是一对白眼。
第155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一) 平卢军在景州对豪族房氏出手,犹如夏日里的一道惊雷,令天下世家辗转不能寐。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孟月池皱了皱眉头: “要么是给房家喊冤叫屈的,要么就是来试探我的意思,若都如此,这些折子也不必给我看了。” 殿中监古莲娘微微一笑: “陛下,因房家一事,来的可不只是折子。” 孟月池抬起了头,她在心中算了下,说: “顾淮琢回京述职,你觉得他要当面给房氏求情?” 古莲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对襟衫子,下面是一条翠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陛下,顾氏与房氏一贯亲近,又曾结通家之好……” 将笔放在一旁,重新审读了一遍自己写完的圣旨,孟月池在上面用了印,才把圣旨放在一旁。 “顾淮琢是个聪明人,莲娘你不必担心。” 古莲娘苦笑了下,说道: “陛下,若顾淮琢真是个聪明人,顾家也不至于至今还战战兢兢。” 她的话里有些讽刺,按说顾家是江南世家里最先和平卢做生意的那一批,若不是做了些首鼠两端之事,现在早就如墨家一般鸡犬升天了。 孟月池当宰相的时候,墨家这一代的家主墨怀袖就已经从正四品的越州刺史升任了正三品的两道观察使。 墨怀袖如今才刚四十岁,有家世、有才华、有功劳,也有运气,满朝大臣都清楚,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六部尚书里定有她一席之地。 顾淮琢四十岁做到五品刺史,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同辈兄弟也以他为首,如果他有墨怀袖一半的气魄,没有受族中前辈掣肘,未尝不能让顾家再上一层。 有机会却没把握住,一次错误的选择毁掉了从前积累和运气,所以古莲娘认为顾淮琢并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乖觉。” 孟月池将折子都推到一边,又拿出了一张空白的圣旨。 “他既然乖觉,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那些百姓,又为什么要杀房家的人,一边是朕治下被人毁了家园田地的百姓,一边是于国无功,还天天想着怎么能隐户隐田,从朕手上拿走赋税的蛀虫。” 说话的时候,孟月池落笔都比平时重两分。 “景州长乐堤传闻还是骑鹅娘娘修的,数百年间庇护景州万顷良田,他们房家人竟然说扒就扒了……我之前已经令工部调派人手,用最好的材料把长乐堤重新建起来,这事我有些不放心,让岳持善带人去看一眼。” “是。” 相伴快二十年,古莲娘早就知道孟月池的行事,知道她骨子里对堤坝水利都极为看重,房家做出这等事,还不如真去扒了孟氏祖坟 ——祖坟被扒,她们的陛下说不定只会一笑了之,用了几百年的堤坝被扒了,陛下会把房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扒干净。 “陛下,景州的带头起事之人也是私盐贩子……叶将军的折子上说,百姓可恕,这带头之人还是有一颗作乱之心。” “盐。” 孟月池说了一个字儿,又沉默许久。 盐铁官营施行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以此法维系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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