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恳恳的皇帝陛下有些头疼。 她这个脑子啊,现在就根本闲不下来。 “重丹,朕想喝乌梅饮。” 重丹看了一直站在陛下身后的重紫一眼,才无声地退了出去。 万俟悠伸了个懒腰,单手撑在一摞折子上,突然又说: “宫里的乌梅饮方子明明不错,也就是苏姮你喝不惯。” 坐在下首一直在誊录旨意的苏姮抬头一笑: “陛下,微臣自幼不喜甜的,比起乌梅饮,还是更喜欢扶芳引,淡香解渴。” 如此闲聊了两句,万俟悠看了一眼桌上堆的奏疏,又继续看了起来。 集贤殿的刻漏发出细微的水声,两侧的铜制大香炉里微烟袅袅,纸页翻展生风,偶尔卷起了丝丝乌梅的甜,扶芳的香。 如此一直到了申末,陛下在女官的提醒下放下了手里的案卷。 “苏姮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明日你们殿中省上上下下可有的忙。” “陛下放心,臣等已经将千秋节各处都准备妥当。” 说完,她上前几步,深深行了一礼: “谨贺陛下千秋。” 是的,明日就是万俟悠登基后的第一次千秋寿诞,元戎初年的七月二十日。 已经对自己生日提不起兴致的万俟悠随意摆摆手: “明年要是能再少花一万两银子我更高兴。” 苏姮只能苦笑。 大启朝皇帝们的千秋节一直是繁京百姓们的大事,因为他们可以连着三天在晚上出门看街上的各式杂技百戏,这些戏班子从天南海北赶来为陛下贺寿,身上都带着各式绝活儿。 最高兴的当属未成婚的小娘子们,乞巧节的时候没有玩尽兴,没关系,过十 几日就是陛下千秋,暑热渐散,夜有凉风,仍是出门夜游的好时候。 一大早,街上之前搭起来的棚子就被人披红挂彩地装饰了起来。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毫不惹眼地到了皇城一侧,片刻后,向皇城中驶了进去。 从马车里下来,杜行舟看着张灯结彩的宫门,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第一次站在这宫门前的时候,他是大病初愈的宰相幼子,他走进去,得陛下喜爱,赐了个七品的宣德郎。 第二次站在这,他是等着陛下召见,因为他奏疏得当,陛下选他为五品下的中书舍人。 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这宫门处,就摆着他全家的尸身。 撩起衣袍的一角,他终于还是抬脚迈了过去。 在他腰上悬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了一枝干掉的茉莉花。 …… 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千秋节,殿中省似乎是想要一扫太上皇时候的陈郁,不仅装饰之物都焕然一新,连献艺都更新奇有趣。 携家眷入宫宴饮的群臣们举杯畅饮,同贺陛下千秋,彼此之间偶尔交换一个眸光,似乎也比平时少了些许机锋。 “你看,多有意思。”高坐在上面,万俟悠对她母后说,“当官的男子带的都是家眷,女子带的却多是姐妹、小姑子,又或者是干脆不带。” 那些仪态万方的诰命们彼此之间言笑有礼,却对那些同样穿着罗裙的为官女子们颇为闪躲和回避。 和她们相比,那些为官的女子人数少得多,却不见拘束,还与她们的夫婿——也是女子们的同僚举杯相谈。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算不算是杜鹃遇了白鹤?还是一群白鹅进了鸡窝? 察觉到那些诰命对一些年轻的为官女子眼神里的审视,万俟悠轻轻挑了下眉头。 “重蓝。” “陛下。” “朕记得朔州送来了些堆锦做的扇子。” “回禀陛下,朔州刺史苏引进上了三百把堆锦扇子恭贺陛下千秋。” “你去带人取了来,今日在场群臣一人赏赐一把。” “是。” 重蓝的动作很快,万俟悠陪着她母后看了两支歌舞,五光十色的堆锦扇子已经出现在了群臣的手中。 陛下新赐,受者自然要恭谨拿在手中,几乎瞬间,同是女子的外官和诰命就有了极为明显的区分。 执扇者为官,无扇者为诰命。 那几位刚刚还在审视为官女子的诰命渐渐收回了目光,小心地看向主座,却只见陛下与太后说笑。 陛下的手里也拿了一把白猫戏蝶的堆锦扇。 太后江九月比年前瘦了些,手上的血管略有些凸显。 她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臂,笑着说: “旁人都在给你祝寿,你倒好,一直看人家的家眷。” “旁人都在看朕,朕看回去又怎么了?” 万俟悠对着她母后眨了下眼睛,她母后又笑又嗔,要不是在群臣面前,都想伸手点点她的脑袋。 江九月如何不知道,那些诰命自恃高了为官的女子们一头,又是防备又是打量,自然惹恼了一手将女子引入了朝堂的万俟悠。 心中默默一叹,想着过几天见这些诰命的时候也该敲打一番,她又捏了下女儿的手臂: “怎么登基之后反倒淘气了。” 当然是因为当监国太子到底不如当皇帝自在。 手中扇子轻摇,万俟悠抿着嘴对她娘笑了笑,转回去,再次察觉到了一道在看着她的目光。 今夜看她的人何其多,只这一道,似乎格外刺人。 “往年都是我们这些女子坐着,听各位大人喝酒连诗,今年倒是新多了许多女大人,不知道女大人们可愿意同咱们这些无知妇人连诗?” 女子的声音有些高亢,让其他人都抬头看了过去。 这个女子穿着三品的诰命服,见旁人都在看自己,她的眸光轻轻转动,自这头,看到那头: “既然已经有女子入朝为官,陛下御赐的酒宴上,也该是能让女子说话吧?总不能能考功名的是女子,我们这些操持一家老小吃喝的,就不算女子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 自从万俟悠掌政,宫中赐宴就不再分内外廷,还特许了夫妻同席而坐,在女子身侧坐着的就是她的夫君。 见自己的妻子行事无状,楚平野的眉头紧锁,连忙起身,一面挡在她前面一面谢罪。 万俟悠还没说话,江九月已经将手里的杯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来人,那位诰命喝多了酒,御前失仪,带到偏殿好好醒醒酒。” “是!” “行事无状?我、我哪有……” 米氏的话消失在了她丈夫警告的目光里。 她好像突然醒了。 看看自己近在咫尺的丈夫,再看一眼远处那位高高在上正与太后说话的皇帝,她的脸上陡然间只剩了颓然。 毫不反抗地任由女官和宫女将自己搀扶而起,米氏用惨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却只看见他振了振衣角,继续向那位陛下请罪。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米氏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她今日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就是想堂堂正正地问问那个穿上了龙袍的女子,为什么,一个已经富有天下的皇帝偏要从她的手里抢她的丈夫? 她身为女子,虽然没有成了什么公主、太子、皇帝,可她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对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怎么就要沦落到这种田地?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在几年里都一直惦记别的女人? 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偏殿里,工部水部司郎中刚刚换掉自己脏了的裙子,正拿着堆锦扇子要出去,刚好与米氏打了个照面。 “卓家姐姐。” 米氏叫住了她。 太后身边的女官可不想她 与旁人说话,连忙拦在了两人中间。 “大人,请。” 卓妩君认出了米贞娘,她手里的扇子摇了下,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卓妩君!你每日所跪的女子!司徒尧正是为了……” 人声突然消失,应该是被什么塞住了嘴,卓妩君无声一叹,脚步并未停留。 不远处,她的堂妹卓悦君正在等她,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阿姊,你可看见了那米贞娘?” 卓妩君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只圈中之羊。” 羊?什么羊? 卓悦君是今年的进士第九名,刚刚进了翰林院学着制文,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有些怯,幸好和她的堂姐坐得不远,她心里也有了依仗。 “阿姊,伯府又往家里来信了,您真的不看吗?” 卓妩君受陛下重用,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工部郎中,她爹却在三年前被贬为了七品的梧原府长史,至今升迁无望。 虽然当年也恨过伯父的绝情,可伯父与堂姐终归是父女,要是堂姐一直对伯父置之不理,卓悦君也怕旁人非议堂姐,这一两年间偶尔有了伯父的消息,她总想跟堂姐说一声。 卓妩君又摇了下自己的扇子,终于没忍住,用扇子敲了下自己妹妹的脑袋。 “你今日怎么回事?喝了两碗黄汤连一句我爱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卓悦君扁了扁嘴。 “阿姊,你好歹做做样子。” 卓妩君冷笑,又敲了敲她的头: “做什么样子?做个孝女贤孙模样?改天让他直接把我卖去给别家为妻?那我走到今日是图什么?图他将我卖个好价钱?” 从前娴静文雅的堂姐不仅有了脾气,说话还刻薄了起来,卓悦君抱着头,也只能叹气,连抱怨都不敢。 是堂姐一路拉着她科举入仕,她也知道堂姐这些年的不易。 说到底,是卓家对不起堂姐。 但是……有些事毕竟是自古至今的公理。 “阿姊,你既然要往高处走,和伯父之间总要虚与委蛇,不然传到陛下耳朵里……” 陛下? 卓妩君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 “悦君,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官?” “你看看受陛下信重的闻尚书、越侍郎、苏少监……她们哪一个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哪一个是依仗家族父辈的?” “闻家这些年几次派人来与闻尚书修好,把闻季枫都除族了,闻尚书历经数朝,旁人从前知道她,都说她是守礼持正,现在她何曾给过闻家好脸色?越侍郎从前差点被自家族人吃了绝户,依附了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就立刻将越家踩在了脚下。苏少监倒是出身极好,你又何曾见过她与苏相走动?那可是她的叔祖。就连与你亲近的于兰娘,在得官之后都立即从家里搬去了自己的嫁妆宅子,你以为她真是为了少些拘束?” 卓悦君听着听着,人已经呆了。 莫非,陛下喜欢的就是跟家里不亲近的朝臣? 远远看见有人提灯走来,卓妩君拉了下她的衣袖。 说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别说女子,你看看陛下信任的男子,裴都统从朔州回来之后就与裴家断了联系,还有今日现身宴上的杜行舟杜三郎,陛下定会对他委以重任,除了是因他的才智忠心,也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没有亲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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