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之后,明雪,你把那些孩子们都接来朔州,让她们知道这个地谷,告诉她们这个地谷意味着什么,一个能看懂朔州风和雪的储君,阿悠一定喜欢。” “姑母,您放心。” 令天下侧目的赐婚旨意是太后江九月这一生颁下的倒数第二道懿旨。 她最后的懿旨,颁在了元戎十二年。 不归葬繁京,不与先帝合葬,甚至不用僧道开道场,她死后,只想在朔州城的骑鹅娘娘庙里停灵七日,让庙里的主祭武春芽给她读一读祭文。 遗旨是和她的病重的消息一起送到繁京的。 已经三十五岁的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离开繁京,轻车简从,骑着快马,一日疾驰四百里。 用了十三日,她时隔十九年,再次回到了朔北。 站在关隘迎她的,是苦守了朔州二十多年的西北巡察使苏引。 “太后娘娘来身子还好,还说明年开春就回返繁京……” 朔州的行宫修得大气,五进重门次第开启,让陛下能骑马直入深处。 “娘。” 已经在弥留之际的江九月好像被这一声给唤醒了,她抬起手,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是阿悠,是阿悠,她的女儿。 “阿悠,娘,尽力了。” 她尽力了,她尽力当一个很好的娘了,可是她的女儿啊,为什么还是要过得那般辛苦? 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要与她作对? 为什么还有那么一条地谷在? 万俟悠攥紧了她的手。 她的母亲,真的尽力了。 “娘,我知道,您尽力了。” 江九月的嘴角忽然轻轻翘了起来,就好像她身上的枷锁碎去,她终于轻松了下来。 “娘,若有下辈子,我盼您自由自在。” 那只手,在万俟悠的手心渐渐凉了下去。 “就像我娘说的那样,不归葬,不合葬,将她葬在外祖他们身边吧,送灵的棺椁里只装她的衣冠。” 江明雪看着自己早就为帝十余载的表妹,忽然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万俟悠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 这个世上能让她哭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朔州的勇毅学宫外,一个抱着书本的小姑娘坐在那儿,肉嘟嘟的小脸像是熟透的果子。 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原本正在闲逛,见她端着小脸很严肃的样子,就弯下腰看她。 “你可是找不到爹娘了?” “没有。” 小女孩儿撅着嘴:“这位娘子你不必管我,我不过是在算数罢了。” 呀,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一板一眼。 “你在算什么?” “我在算我还有几年能进去读书。” 女子被她逗笑了,高高大大的勇毅学宫,最低也要十二岁以上才能入读,这小家伙看着也不过五六岁。 这问题还真是高深。 “你应该先去蒙学才对。” 小女孩儿却“哼”了一声:“蒙学里教的我都会了。” 忽然有个少年跑过来,一把将女孩儿抱了起来: “薛重岁你胆子肥了,竟然敢自己跑出来。” 少年大概是十四五岁年纪,朔北一带人多高健,他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骨量未成,还有几分少年的纤细。 不过,这个少年最让人瞩目的也不是他的身高,而是他的样貌。 实在是生得极好。 “我家妹妹淘气,多谢这位娘子照看。” 说完,少年手起手落,在自己妹妹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 红脸蛋的小丫头“哇”地一声叫了起来:“阿兄你欺负岁岁!” “欺负你?你下次再偷了我的书来学宫,我就用板子敲你屁股!” 旁边看见的人都笑了。 “重岚,你又来打妹妹了?每次都是不疼不痒地几下,哪里顶事?要我说你早该用板子了!” “大叔你怎么教我哥哥欺负我这当妹妹的呢?我才五岁半,板子敲一下,岁岁就成了烂屁股的岁岁了!” 薛重岁实在是生得太可爱,偏偏说话又有趣,早引了周围的人都来逗她。 一开始与她说话的女子看着似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极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有一道纹,却更显得她为人可亲。 “你叫薛重岁?为什么要早早就来学宫读书呀?” “因为婶子同我说她小时候没有这学宫的。”小姑娘晃了下脑袋,“阿婆也说她小时候是没有这学宫的,书上也没有这个学宫。可见这学宫是个极稀罕的地方,我得趁着它还在的时候赶紧去过!” 这话让女子微微动了下眉梢。 薛重岚单手夹着自己的妹妹,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书本,听到自己妹妹又跟外人乱说话,连忙就要带着她走。 “这话有趣。”一身白衣的女子笑了,“不过等你到了婶子的年纪,阿婆的年纪,你就可以跟别说说这学宫是你自小就有的了。” “呀!”薛重岁攀在自己哥哥的臂膀上,抻着脖子看着这位漂亮又和气的娘子。 “我怎么没想到啊!姐姐你真聪明!” 女子被她这一声姐姐逗笑了,薛重岚也受不了自己妹妹的古灵精怪,匆匆忙忙带着她走了。 寻妹妹的走了,寻陛下的人恰巧来了。 “陛下,您出门总该多带些人。” 看见匆匆来寻自己的苏引,万俟悠面带微笑。 “我也不会去什么偏僻地方,哪用这般上心?就算是有人要安排刺客来朔州刺杀我,只怕那传信的马也没我快。” 若是薛重岚此时还在此地,就能看见这位巡察使大人脸上和自己相似的无奈。 秋日的阳光照在万俟悠的身上,她抬头看向城外的山坡。 她是从安如意的墓前一路走来这里的。 朔北,葬了两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把命给了她。 “苏大人,你也四十多岁了,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送孩子进国子监的折子?莫非您也想让你的后代也一直留在朔州?” 苏引落后万俟悠半步,走在朔州的街上,朔州本就民风彪悍,这些年间陛下致力于移风易俗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女子独行在街上也不见瑟缩怯懦之态。 “陛下,微臣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他说话时,万俟悠正低头看着勇毅学宫的砖墙,闻言,她微微抬起了眼。 “比起男女情爱,子孙繁衍,微臣更想看着朔北一地百姓安居乐业,地谷之祸得以平息,若是娶妻也注定辜负,那也不必祸害旁人家里的好女儿。” 苏引说得坦荡。 万俟悠淡淡一笑:“若世上男子都如苏大人这般想,也不知道能少多少是非。” 两人缓步慢行,到了新建起的骑鹅娘娘庙。 骑鹅娘娘庙是几年前新建的,南江府留下了武春芽,武桂心在这里也收养了几个女儿,最大的名叫武春草,才十几岁的年纪,被打发来庙门处迎人,看着倒是聪慧。 万俟悠还没进这传说中的庙宇,就先看见了门前的匾额。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这对联有意思,谁写的?” 武春草笑着说:“是骑鹅娘娘写的,这是把南江府那边的对联拓下来到了朔州找人另外雕的对了。” 除了传说中的神鹅之外第一次看见跟“骑鹅娘娘”本人有关的东西,万俟悠觉得有趣,又看了一会儿。 大殿内,停着江九月的棺椁,万俟悠先拜娘,后拜神。 主祭武桂心快步走出来,对着万俟 悠行礼,被万俟悠拦住了。 五十多岁的武桂心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万俟悠知道,这是她常年奔波于地谷边缘,谋求解决之法的结果。 “这些年多亏了您一家人守在此地,庇护朔州百姓,庇护这天下。” 见陛下要给自己行礼,武桂心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是陛下这些年想办法给朔北送来这么多钱,又让天下安稳,没有死太多人,让地谷里没有生出什么恶鬼,这朔州说不定早就成了人间炼狱。” 万俟悠只当武桂心是在奉承自己,却不知道武桂心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年她们武家人研究这个地谷,越是研究越能察觉到其中的可怖之处,魔气,到底是什么?恶魂恶念沾染魔气之后都可能被放大,甚至让人都能成魔,如果天下起了纷争陷入乱局,这个地谷不知道能造出多少孽业。 “去年你给我的奏疏上说有一种砖能隔绝魔气。” “是,用的是昆山蓝玉,蓝玉稀少,此法还是难成。” 十几年了,却一直没办法真正根绝地谷,只能年复一年地让朔北军严加戒备,若是换个人怕是早就心灰了。 幸好,万俟悠是个从来不惧失败之人:“昆山蓝玉少到多少就没有了成效?若是将其砸碎如何?繁京宫里有些蓝玉摆件,等我回去就让人给你们送来。” 武桂心连忙道谢。 初见陛下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现在却好多了。 “除了隔绝之法,我们还想过种些珍奇的树木来吸纳魔气,只是效果不佳,唯一可用的就是这个。” 看着画册上的藤叶,万俟悠有些怀疑: “这是女萝?” “陛下说对了,这正是女萝,通政司杜大人一直从各地搜罗珍奇送过来,这棵女萝生在巫山上,据说是有个猎户追杀一只鹿的时候看见了这棵女萝保护了那只鹿。” “女萝能保护鹿?” 万俟悠还真对那个女萝生了兴趣。 听说她要亲自去地谷边上看看,苏引连忙阻止,武桂心想了想,拿出了一件黑色的绣花大袍子。 不仅看起来旧旧的,还像件戏服。 “陛下您别嫌弃,这衣裳能保您不被魔气侵蚀。” 万俟悠看着上面堪称粗陋的刺绣,忽然笑了:“这不会也是骑鹅娘娘穿过的吧?她不是几百年前就飞升了吗?” 凳子桌子还好说,这衣裳实在不像是放了几百年的。 武桂心只笑。 万俟悠也不与她为难,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就把衣服套上了。 “还真有些像,只是陛下不爱翻跟头。”武桂心说话的声音极小,万俟悠没有听见。 地谷之外数十里之处就是朔北军兴建的护墙,万俟悠骑马到了那高墙下,最大的感想就是自己这些年投的钱没白花。 为了防止西北风将偶尔升起的魔气吹到朔州,高墙一侧甚至被浇筑了铁水,墙不是寻常的垂直样子,而是被造出 了一个弧度,让从西北来的风能沿着墙再兜转回去。 而守军在高墙之后穿着足以震慑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的全副铠甲。 这几年间,偶尔有奇异的魔物从低谷中出现,朔北军都将它们斩杀在了高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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