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果然露出一丝错愕,剑哐当掉在地上。 王鸢见几乎僵住了,一再疑心自己出了幻觉,过了许久,才敢俯下身,碰上铃兰的花苞。 方桃感觉头被摸了一摸,即便心知肚明,师兄认出了自己,依旧忐忑着确认:“师兄,我是方桃……你听出来了吗?” 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王鸢见的头发散下来,落在方桃身边,幽幽地泛着淡香。方桃见他迟迟不回应,又再次生疑,怕自己没能把话传给他。 可师兄的神情,又明显是见着她了。王鸢见待人一向谦和,尤其对方桃。他同方桃一块时,即使不说话,也耐心而沉稳,叫她很安心。 “方桃,你还活着。” 方桃说道:“我大概已死,但魂魄还留在世上,所以我变成铃兰后来找师兄了。” 她生怕师兄会再起自戕的心,连珠炮似的说:“师兄你要信我,哪怕你变成风筝我也不舍得抛下你。即使我现在成了一朵花,你也不能就这样死了。” 王鸢见知道她提到的是哪两件事,便笑了,伸出手捧起方桃,收在手心,往里屋走。 一灯如豆,立在案前。方桃很熟悉里边的布置。王鸢见屋里挺空旷,他将方桃放在桌上。刚放下,他又觉得不妥,重新捧回手里。好像怕方桃跑了似的。 “一个月了啊,”王鸢见忽然笑叹一声,“你何时变成了花?” “一个月?我不是在今早才死的么……”方桃骇了一跳。 王鸢见默了会,如释重负般,眉目舒展开来。 他风轻云淡说道:“自你死后,魂灯一灭,再无踪迹可寻。而后,魔王四处放出魔物,祸乱天下。师尊受了重伤,养了大概一月。” 连夜的梦魇,搅得人心神不定。王鸢见本想就在今日了结性命,却头一次听见了方桃的声音。 若是方桃一直在他身边,他却没有觉察,实在愧疚。但若方桃看见他思念故人时的姿态,也不知要作何感想。 幸亏她没瞧见。 一来,王鸢见觉得自己无法镇静面对生离死别,有失往日沉稳的姿态,方桃会大吃一惊。简称丢人。 二来,王鸢见想把无意中察觉的私心带进坟墓里去,不让方桃知晓。寄出的尺素若无回讯,便不如付诸春水。 第三,则是因为方桃是个重情的人。她看见自己悲痛,恐怕也要伤心。 “我如今四处奔走,你以花的躯体跟在我身边,恐怕会遭遇不测。”王鸢见犯难。 方桃说:“我现在是花妖,我可以依附在你身上。” 王鸢见听见这个词儿,难得面色一僵,随即用笑盖过去,轻声道:“依附……兴许有些难。” “有何难的,师兄,你教教我。” 方桃从小跟着师尊学符咒,教她最多东西的还是王鸢见。她直到今天,也觉得王鸢见什么都会,好像天大的问题都能放心交给他。 可是如何解释这两个字,却把王鸢见难倒了。 他不愿讲,方桃在边上央他,直到她有些挫败地垂了脑袋,故意问:“师兄,你是不是不想我跟着你?” 再别扭下去就要闹误会了,王鸢见抿抿嘴,道:“自然不是。花妖依附人,实为寄生。你需要钻进我的骨肉,与我共生。” 方桃不假思索:“这有何难。” 看见王鸢见沉默,她追问:“难道师兄不愿意?” 晦明的灯火摇曳下,王鸢见面上隐隐有薄红。他将身子往后一仰,掩进暗影中,不叫方桃看清他的神色。 从影子里传出回答,平平淡淡,如同念一本剑谱。好读,却不好懂。 “共生以后,亦有同感。我的苦乐,你要和我同担。我的喜怒,也会牵连你的情绪。” 方桃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仍是不解:“并不是难事,师兄为何犹豫。” 早在很久以前,他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了么。难道一直以来,她都没做到和师兄同甘共苦? 王鸢见刚要作答,方桃掷地有声:“不准不同意!” 她觉得语气太强硬,又补道:“不同意也没事,我可以跟在身后跑。最最重要的是,不准丢下我。” 王鸢见听了方桃的话,稍稍捏紧拳心,呈现出久违的紧张来。他倒不想让方桃不称意,却也怕莽撞行事会让她后悔。 还未理清思绪,王鸢见怕一时片刻的沉默惹了误会,让方桃焦急,便一面思量一面说:“我身上有旧伤,你现下修为不如我,若是和我共生,感觉到的痛会加倍。” “我不会觉得痛。”方桃答得干脆。 “除此外,还有一事。共生之后,你的神识能在我体内随意游荡,兴许会闯进我的梦境。我……偶尔会梦魇,难免吓着你,或是损了睡眠。” 方桃点头:“那没什么,我本来也会做噩梦。如果你梦魇害怕,看见我是不是就不怕了?” 方桃突然想到,她的神识是自身原本的模样,便极为高兴地舒展了叶子:“师兄,若我同你共生了,你就能见到我!” 王鸢见原先没细想这一茬,听完,心上恍然,忽然又联系到了更深的一层,意识到应当和方桃讲清楚。 “你答应和我约法三章。不可随意游荡,有异样同我讲,凡事先记得保护自己。” 他是在怕,方桃的神识闯进自己的灵府。王鸢见自然不会对她设防,一个不小心,两人的神识则会融在一起。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来看,那实在不合适。 方桃往日问及道侣一事时,师尊给她解释过神识和灵府的问题。故而她一知半解,很是诚恳地点了头。 师兄他不愿和她结为道侣,自然也不会将灵府向她敞开。 “那我们怎么才能共生?” “我将血灌入你的根系,你调动灵力吸收掉,就会钻进我的皮肉。外人看,只是一道花纹。” 王鸢见顿了一顿:“只不过,你并不固定在我身上哪一处,随你心意种在哪里。” 这意思是,方桃可以选一个地方作为“床”,平时也可去别处游荡。她行事并无顾忌,可一旦涉及到师兄,总觉得应当郑重。 王鸢见为她分析:“不能在手上,容易受伤。衣裳盖住的地方太闷,也不适宜。” 除此之外,脸也太明显。方桃便接了他的话:“就在肩膀到锁骨那一块吧,平时可以用头发遮遮。” 王鸢见犹豫了一会,答应了。确实没什么更好的地方。他方要放血,却又顾忌起来:“你当真不怕痛?” “你给我血,痛的应该是师兄。” 于是,王鸢见不再耽搁,咬破中指,将鲜血滴在方桃的根系上。这点血带了王鸢见的灵力,稍微有些灼热。 方桃吸了两口,朱红顺着脉络攀爬而上,布满叶片的纹路。连雪白的花苞也染了红丝。 王鸢见往日只是听说依附和共生的方法,却没真正试过。他担心一两滴血不足以成功,又挤了些。血从根系上流下去,淌在案上。 方桃感觉有火围在四周,不一会,躯体从根部开始化成了一缕烟。她控制着花烟往师兄的脖颈处飞去。 王鸢见抬起手,往下轻扯衣襟,露出锁骨以上,供方桃降落。 方桃本来控制得极好,等靠近了,直直看见王鸢见天突穴两边陷进去的窝,却有些晃荡。她想,师兄的肩膀好像和自己不太一样。 往日方桃不经意瞧见,王鸢见肩上有个红月牙的胎记,这下凑近了看,越发觉得引人注目。 她手抖了一抖,落在了王鸢见的云门穴,几乎就在锁骨边。黛青的叶烙在雪白的一片上,花苞几乎隐去不见。 方桃的视野变高了,神识周身的火气升了温。她想,这恐怕就是师兄所说的“旧伤”。她修为不及王鸢见,能承受的痛更低些。 但她自来就有些迟钝,痛觉太过麻木,这下只察觉到心头的雀跃。方桃试着往下移了一寸,师兄的手先阻了她的路,两指按在中府穴上。 “就待在这,我们说好了。” “我当然知道,”方桃乖乖回到原位,“我不痛,师兄呢,我钻的时候你痛吗?” 不是痛,却像羽毛拂过,怪有些痒。王鸢见想了想,觉得应当给方桃钻来钻去的自由,于他无碍,便说:“无恙。” “那就好。” 修士修为到了一定阶段,体内都有一块“境”。方桃自己是没有的,她依附在王鸢见身上后,神识能进入师兄的境。 方桃往日没来过,却觉得很眼熟。师兄的境内是极其平阔的山野,一望无际,只是空荡了些。她恰好喜欢这样的境,安顿下来,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这时,方桃才想到,自己身上还有块玉。 她猛地一惊,王鸢见察觉,便问:“发生何事了?” 原来共感是这样的,连她的情绪也会传达给王鸢见。方桃回答:“我复生后得了一块玉,戴在我的神魂上,不知师兄能否看见?” 说到玉,王鸢见想起师尊前阵子秘密嘱咐的事情。 六七百年前,灵遥仙君封印魔王后,在宗门里留下一块残玉,若将残玉合并,便可让灵遥仙君重返世间。但无人能寻到踪迹。 他把两物联系在了一块,闭上眼感觉了一番。没想到玉没感觉出来,反倒看见了方桃的神识。 微微有些透明,像是一层泡影。是她死那天的打扮。王鸢见久违地感到心上有些钝痛,又想到方桃可以共感,极快压制了这份情绪,不让她觉察。 方桃死那天的衣裳,是件绛色的短衫和黛蓝的下襦。她少有穿这样深的颜色,与记忆重叠起来,倒有些令王鸢见恍惚。 “我没看见,是怎样的玉?” 方桃从自己的神魂上摸索半天,没能把残玉拿出,反而看见更离奇的事情。她的手心生出个圆形红斑,其中有一空缺,抬起手,空缺便朝着南方移动。 “师兄你能看见我手心的斑吗?” “可以,这是何时生出的?” 方桃思忖,她死后出现两样异常,一则是残玉,而是这红斑。移动位置,红斑的空缺还会改变方向。但始终指向同一个地方。 她想起附身铃兰前听到的声音,迟疑道:“兴许是我复活的原因……” 方桃能被看见,自己却瞧不见王鸢见。她兴致忽就低了,又因这残玉是莫名其妙得来的,方桃没有多说死后听到的奇怪声音,又躺下了。 王鸢见的情绪跟着方桃往下坠。他睁开眼,视线又落在自己的空屋里。 手上的铃兰没了,唯有锁骨上隐隐灼热。 他收起剑来,灭了灯,躺在榻上,又怕闷着方桃,把衣襟拉开了些睡。 闭上眼再看境里,方桃已睡下。她方才不知为何生出的失落,这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鸢见不断地想,她死后,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他莫名地惆怅,想到往后,想到从前,又怕这繁杂的心绪搅扰了方桃,默诵了几遍清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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