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老头子和你母亲可还等着看,你日后究竟会带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回来。” 裴烬顺着力道转身,步伐勾动气流,掀起他衣袂翩跹。 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墨发轻扬,意气风发至极。 他扬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间第一好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楼阁间渐次燃起灯火。 火光绵延,一路蜿蜒涌向远方,没入苍翠远山之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 浓郁的血腥气和刺痛一股脑涌上来,他按捺不住轻咳两声。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在他这个位置,整个东洛州都尽收于眼底,火光星星点点,在黯淡的天幕下连绵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房顶,风染上凉意,他盯着苍穹间显露出形状的弦月。 这些年来,他连入睡都鲜少,更何谈做梦。 或许是昆吾刀阔别千年重现,那些遥远得像是死去的记忆再一次躁动起来。 自从他来兆宜府,便频频回想起从前。 但死去的东西,就该永远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并不想记起来。 这时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起手,掌心一沉,微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壶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袭来,温寒烟紧随而至。 裴烬怔了下:“你怎么在这?” 温寒烟站在原地没说话,脸色有些古怪。 【错误!该人物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竟然还是用不了。 这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条件? 但此刻她人已经到了,转身又走显得更古怪。 “来找你。”温寒烟在裴烬身侧坐下,半真半假地说。 就在这时,寒芒一闪,温寒烟掌心一重,酒壶又被裴烬扔了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别的。”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来意,只慵懒一扯唇角,“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没劲。活着已经够苦了,我倒是更喜欢甜蜜一点的东西。” 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她掌心,一块包着糖纸的糖几乎被体温融化。 她垂眼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将酒壶拿回来:“爱要不要。” 修仙中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身上带酒也就罢了,若是随身带着糖,未免太奇怪。 好像她在关心他、特意为他着想一般。 她为何要顺着他的心意? 温寒烟将糖在掌心捏紧,另一手却陡然一空。 她一惊,却见裴烬又反手将酒壶抢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负美人一番心意,倒显得我不解风情。” 裴烬仰头饮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壶,眼尾微扬,“谢了。” 飞檐之上,山风掠过,抬头便可见夜幕之上一轮弯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月下对饮,温寒烟竟感受到几分说不上的静谧安宁。 自从她离开潇湘剑宗,许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平静。 没有机关散尽,没有深掩算计的关心,没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异处的危险。 只有一轮明月,还有无尽的山风。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温寒烟状似无意道,“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裴烬有点意外地睨她一眼,难得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边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就炸。 “倒也不全是。”他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随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那姓氏呢?”温寒烟顺势问。 她脑海中闪回鬼面罗刹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谈。 ——四大仙门世家之中,裴卫两门尽灭。 如今只剩下东洛州兆宜府叶氏,还有她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司珏所在的东幽司氏。 会是巧合吗? 裴烬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懒散道:“瞎编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视线向下,盯着他身上衣服看。 她视线过分专注,而且不加掩饰,裴烬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种辨不清的诡异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转而笑开:“虽然我的确长得俊美风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面对着裴烬这种故意为之的调笑,温寒烟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我不过是觉得,你这件衣服上的暗纹,与季青林手中那件‘罗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话音微顿,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细细分辨他每一分变幻的情绪。 “不过,却不如‘罗侯’那样漂亮。” 温寒烟知道裴烬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 若想知晓他有没有说谎,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说了什么,而是记住他撒谎时的样子。 玄衣宽袖的人散漫靠在一边,就连姿势都没动一下,脸上笑意无懈可击。 温寒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但那情绪掠过得太快,只一息之间便湮没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这样没眼光么?”裴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又饮了一口酒。 他的情绪藏得极好,开口时叹口气,故作惆怅,“我这一件完整的外衫,还比不上你师兄手里一块破布。” 温寒烟眼神微凝,将他此刻神情与方才稍一比对,便知道他在说谎。 ——裴烬与卫氏定有关联。 莫非卫氏满门也是他杀的? 可能是因为裴烬向她发过道心誓,日后都构不成威胁,温寒烟此刻看见他月色下的侧脸,只觉得他平心而论,的确似他说的那般俊美潇洒,半点也不像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你有时让我觉得十恶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 她顺着心意直白道,“但有时又让我觉得,你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裴烬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真稀奇。”他指腹轻抚酒壶,笑得胸腔发颤,“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迷雾般的情绪却淡了,笑意之下显露出几分阴森的凉意。 裴烬指尖轻柔将温寒烟耳畔碎发勾到耳后,缓缓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还是更受用她的敌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让他抽身而退。 这动作太亲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无限拉近,近到裴烬身上的暗香幽然钻入鼻腔,几乎将她溺毙。 夜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突然变得粘.稠。 温寒烟条件反射想避开他,却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封锁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从脑后传来,迫使她仰起脸。 温寒烟抬眸,对上裴烬黑沉的眼眸。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显得眸色越发深。 “你怎知本座不杀你,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烬故意压低声线。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痛苦得多。” 温寒烟毫不犹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着。” 她不偏不倚直视着他,“只有活着才能争,才能将一切本不该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还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眼底闪跃着惊人的光晕,像是燃烧着一个耀眼的灵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我一起沉沦。即便是地狱黄泉路,我也要他们走在我前面,为我开道。” 裴烬眸光微动,探入她发丝间的指节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 良久,他松开手,轻轻一笑转移话题:“不错,果然颇有魔修风范。” 这么一笑开,裴烬身上那种无声的压迫感瞬间散了,又恢复成平日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一般的样子。 “我可不稀罕做你这样人人喊打的魔修。” 温寒烟冷嗤一声,默默挪了半个身位,坐得离裴烬更远了点。 顿了顿,她将来意挑明,“我知道你要去浮屠塔,我与你同去。” 裴烬靠在檐角,懒洋洋闭着眼睛。 他鼻腔里应了声:“嗯。” 温寒烟却因他方才几句话,心底萦绕已久的别扭古怪散去不少。 无论怎样,裴烬杀孽已犯。 那些她看到的画面是真是假,皆与她无关。 日后她不再花心思忌惮他、与他针锋相对,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似有层叠迷障拨冗见光,温寒烟浑身猛然涌现起用不完的劲头。 她顺势打探:“叶承运死前对我说,我体内的蛊多半与浮屠塔有关。” “浮屠塔之主巫阳舟这些年整日打着你的名号显威风,你初见我体内的蛊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回应她的是一阵淡淡的山风。 温寒烟狐疑转过脸,漫天夜色中酒香淳厚,裴烬眼睫轻阖,没有回答她,似是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碎发被微风浮动,露出那双过于浓郁的眉眼,沉静中更显俊美。 这是……醉了? 她试探着将酒壶从裴烬身侧拿回来,对方依旧全无反应。 “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温寒烟盯着他安静的侧脸,支着下巴轻声道,“一点也不像个魔头。” 魔头难道不该千杯不醉,尸山血河之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吗? 龙傲天系统憋了半天,总算忍不住插嘴:【你这是刻板印象。】 【还有,你才是最强龙傲天,在所有的方面,你都是最强的!】 【包括酒量!】 温寒烟眨眨眼,像是想要试探自己酒量是不是真的更胜一筹般,又端起自己那壶酒喝了一口。 明月百年千年如一日,高悬于苍穹间俯瞰广袤人间。 这是温寒烟第二次喝酒,第一次也是在兆宜府。 那还是五百年寂烬渊之战前,当年明月一如今日,她在季青林的撺掇下,于云澜剑尊温和的注视之中,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 喝酒之前,温寒烟对酒的味道幻想很多,但当真有辛辣酒液顺着口腔喉管滚入身体,她被辣的眼泪都快飞出来。 “嘶。” 她眯着眼睛龇牙咧嘴,心想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自虐,趋之若鹜? 季青林一直站在她身侧看她,见她这副意料之中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喝不惯?”他故意说,“这可是只有大人才会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话,说明你还是个小孩。” “你才是小孩。”温寒烟不服气,硬着头皮又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呛得险些咳出来,却又强忍着咽下去,“我已经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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