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勾抬手指,金铃脆响,指尖随意在琴弦上一拨。 “嗡。” 这一声弦鸣实在算不得好听。 但众人却尽数变了脸色——琴前一道无形气刃转瞬划过,贴着何凤鸣的脸侧,刷地一下,竟生生削断了他一截垂发。 发丝轻飘落地,悄无声息。 却压寂了满院话声。 这信手一拨,不会操琴是真,修为难测、绝非普通也是真。 迎着何凤鸣咬牙切齿又暗藏忌惮的眼神,红衣少女神色松弛,双手向后懒撑。抵着她坐下的方桌,云摇轻歪过头,笑意好似天真无害: “慕寒渊的琴,是天音宗送他,又不是送给乾门的——即便是给我这个废物,只要他想、只要他送——为何还要你们多嘴,来问一句‘凭什么’。” 何凤鸣脸色陡变,下意识想看慕寒渊的方向,却又收住了:“我、我没有……” “问他‘凭什么’,你们又是凭的什么?” 红衣少女晃着靴腿,声音懒洋洋的,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如冰凝的利刃一般缓慢划过院中众人的目光。 她笑,只是那笑却比霜雪都凉: “哦,是凭同门之情,还是凭你们寒渊尊如圣人一般,七情不显,六欲无相——非触及门规底线,绝不轻易惩戒你们,亦不记私仇呢?” 何凤鸣涨红了脸,咬牙:“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才入乾门几天光景?我们——” “我是刚来,却已经看不下去了!一群受他护佑的无知弟子,却信口就敢质疑他的话。换作你那位厉害极了连掌门都敢呛声的师父在此,你可敢像今日在院外驳寒渊尊一样驳他半个字?!” 何凤鸣面色霎时白了,不敢言声。 “你那位三代长老的师父,是辈分比慕寒渊高,还是修为比他高,或是尊荣地位比他高?” 云摇跳下木桌,笑意更冷几分,“圣人无为,于是圣人人尽可欺——他不与你们计较,没关系,今日起、我来计较。” 院中一静。 陈见雪变成离着云摇最近的那个,此时也眼神惶惶,容色复杂。 她很想回头去看慕寒渊的神情,却又不敢。 是,连她都忘了。 无论地位或是修为,声望或是品性,慕寒渊身上挑不出一丝瑕疵,端得一副神明心性。偏神明悯生,似乎从未对任何人有私人的苛求责难,乾门内人人便习惯了如此。 他容得众人,喜怒不显,于是凡他所言非令,则弟子们也敢冒昧问上一句。 可习惯如此,就本该如此吗? 只因他修为地位声望之超然,无人可比,他的这份受欺就不值一提了? 为何今日之前,连她都从未替他说过一句? “——你性子太软了些。” 云摇走过陈见雪身旁,见她迟滞,想到这位大概率就是自己未来的徒媳,就耐着性子在传音里多提点了句。 她还想说“日后你俩成了道侣,要是他好欺负你也好欺负,可不得气死我这个当师父的”——最多换个委婉点的说法。 只是云摇这边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第二句呢,就看到面前陈见雪抬起头,却是面色煞白,像是听了什么直戳心窝的话。 ……更像是下一刻就要吐血了。 云摇懵了。 何凤鸣听见这边无声,扭过头来,顿时比他自己受了骂还悲愤:“云幺九!你骂我们也就算了,又对师姐说什么了?师姐从小跟在寒渊尊身旁,从无半点不敬,刚刚甚至还主动要借给你她的长剑——你怎么能这样为难她?!” 云摇:“…………” 云摇:“????” 这一句出来,其余几个也顿时来了火,眼看就将是一场群情激奋—— 慕寒渊便在此刻,忽闪身出现在两人身侧。只见他抬手轻拂,陈见雪被他袖风一牵,从云摇身旁带到了他的身后。 陈见雪此刻才反应过来,从他身后急声:“师兄,幺九师妹只是好意提醒,没有——咳咳……” 大概是说急了,没过半就咳声难止。 雪白的俏脸又咳上了血色。 何凤鸣气极,表情更心疼了:“师姐你还帮她说话!她都把你气成什么模样了!” “……” 又是一拨跟腔的声讨。 云摇停了片刻,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比自己还高了一大截的徒弟。 他刚问过陈见雪是否无恙,此时眉峰微凌地转回来。 白绸覆目,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摇忽然有点好奇了,若这会解下他眼前雪锻,圣人是否也有一怒,要给她好看? “你也觉着,我刚刚骂她了?”云摇似笑。 慕寒渊难得眉峰见蹙,声低而无奈:“无论是什么话,你都不该私下传音于她。” “…………行。” 云摇仰着他,忽没了笑。 她面无表情地,懒得再看这个在她面前护美人似的“乖徒”一眼,转身甩手,不远处的长琴轰然起势,朝着慕寒渊裂风而去—— 其势若崩。 一众弟子脸色大变,有人的“寒渊尊小心”几乎要脱口而出。 而慕寒渊一动未动,连提息作防都不曾,像全无察觉那扑面而来的凛冽灭杀的气息—— 琴身擦着慕寒渊的宽袍广袖,骤然急停在他身侧,鼓荡得衣袍猎猎。 掀起的墨发如云间,一条雪白缎带随之轻舞。 “拿回去,”传音里,云摇声冷,“脏了我的手。” “……” 身后寂静,无一字辩驳。 瞧,也不喊师尊了。 有了媳妇忘了师父的狗东西,敢情在她面前就不必是一视同仁众生平等的圣人了,呸。 红衣少女气得鼓鼓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中很快人影零落。 虽说何凤鸣等人很想跑来慕寒渊身旁,给云幺九再添油加醋几句,但方才她所言一字一句都跟长针似的,扎得他们如同那漏了气的囊,委实不敢多跟寒渊尊同处片刻。 陈见雪也终于平复气息,睁开眼:“师兄,你不要误会,云幺九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叫我——” “我知道。” 慕寒渊温声打断。 陈见雪一愣,抬头:“你知道?” “嗯。” “那你怎么还?” 陈见雪话声兀停。 她有些不解而失神地,顺着慕寒渊抬起的手,旁落了目光—— 雪白袍袖抬起,修如竹玉的指骨探出,虚抚在那张悬停于他身侧的琴上。 其中一根琴弦被慕寒渊指节徐徐拨动。 他侧耳,如静聆弦音。 似乎不满这一弦琴音,他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有接连的琴声从他指节下落出,或婉转,或悠扬,或凌厉,或激昂…… 没一个像她那个。 直到—— “嗡。” 熟悉的弦音像再一次被拉回院中。 几息后,雪白银锻覆着的长睫轻颤了颤,慕寒渊那修挺鼻梁下,薄唇竟抿着勾起一点。 “…好难听啊。” 他轻声说着,却是笑了。 “…………” 陈见雪眼神晃得厉害,眼前这个让她全然陌生的慕寒渊,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玄秘境里。 三百年来,云摇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能叫他如此模样。 难道。 “云幺九,她和……” ——她和云摇小师叔祖是什么关系? 陈见雪声音艰涩,余下的话却问不出口了。 “嗯?”慕寒渊微微侧低回头,连声音里都仿有难藏的笑意,仿佛此刻他有天底下第一好的耐心,“什么?” 陈见雪忽然就不敢问了。 她摇了摇头,想起慕寒渊看不见,改作出声:“没什么。” 慕寒渊却想起:“以后,你莫要喊她云幺九。” “为何?” “她这个名字的来路,不太光彩,”不知想起什么,慕寒渊唇角的笑意都明显了三分,“不是亲近之人,这样喊她,她不喜欢的。” “……” 若说之前是怀疑,那陈见雪此刻便能确信,方才在布施结界时,慕寒渊确是在听见那句“云幺九”后才分神回眸的。 是云摇因云幺九而特殊,还是云幺九因云摇而特殊—— 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于师兄又有何所谓呢? 陈见雪快被心底的问题迫得失控,几乎又要咳起来,只是被她生生忍住,问道:“师兄既然如此了解她,刚刚为何还那样对她说呢?” “……” 慕寒渊想起了那句“脏了我的手”的传音,恼怒得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动手将他这个不肖徒弟一掌拍飞出去——她却还是忍回去了。 和前面说的那些话一并,全都是她对他这个弟子的拳拳护佑之心。 然后把她自己气得不行。 慕寒渊不由轻笑着叹了声。 “因她护旁人时,从不看顾自己。”于是连那些弟子被撕破脸皮、对她生出的阴晦恼恨都视若无睹。 他知她傲气和剑术都是天下第一,对旁人所言所感从不屑一顾。 但他不喜他们以她作靶的恶意。 “……师妹,回去休息吧。”慕寒渊微微仰眸,“今夜的弟子值守,便由你来安排。他们今日若再见我,大抵会有些不自在。” 陈见雪攥紧了手指:“那师兄你呢?” “我大概要彻夜值守了,”慕寒渊停顿,话声染了轻笑,“这样才等得到人。” “……” - 事实证明慕寒渊确是很了解他这个师父。 云摇绕着整个村庄外转了上百里,几乎把附近的山头厚土全犁了一遍,还是没翻到那个白日里跟在他们仙舟后面的鬼祟修者。 于是没能撒火,又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 夜里的村庄,只那几点盈盈烛火,在浓重的夜色里像鬼火似的,被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几缕残光掠过破败阴森的角落,蛛网颤抖,显得整个村子更可怖了。 云摇循着院里的灯火而来,正想斥一句是哪个不要命的,半夜点灯生怕招不来鬼吗? 然后就在灯火旁,看见了挽袍静坐的慕寒渊。 若说灯火如釉,那慕寒渊就该是那一胚世间绝品也孤品的瓷器,似冰似玉,剔透得勾人指尖欲落,见一眼就想上前,寸寸拿目光或指尖细打磨过。 灯下看美人,尤其美人遮目,连着夜色一起,纵得人心底恶念横生。 云摇看得放肆,也尽兴,像是生怕他不能察觉她在旁拿眼神“欺”他。 事实上她未掩气息,他第一时就已该察觉。 但慕寒渊一动未动,就任她看着。 终于还是云摇没磨过他。 红衣少女踩着夜色与被风摇晃的烛影,懒懒上前,靠上了他袖旁的桌棱。 “又看不见,点灯费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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