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守狱修者终于在一座牢狱前停了下来,他手中惊木敲了敲牢栏,一边以特制的法阵灵匙解开牢门处的阵法禁制,一边朝着里面的昏黑处开口。 “慕寒渊,你师妹来看你了。” “……” 这一声在夜色里尤为明显。 牢门打开,守狱修者将牢门阵法重新合上,然后才对进去的云摇道:“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有什么话想说,尽早说吧。” 那人有些同情地看了眼昏暗里,“明日便是绝巅之上的仙域公审,你们大概也就见这一面了。” “……” 说罢,守狱修者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原本安静近死寂的剑狱内,顷刻便热闹起来。 临近这座牢房的数间内,全都探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纷杂言语随之入耳。 “不愧是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都落魄到和我们关在一处了,竟还有师妹来探望?” “哎哟,这名声太大也不好,你看,他一入了魔,仙域里多少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呢。” “明日仙域公审?嘿嘿,老子来剑狱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这阵仗。” “了不得啊,了不得……” 那些言语云摇尽皆入耳,也全不在意,她随手扔下一道术法,起光罩隔音,跟着便走上前去。 直到临近小窗,云摇才借着三分透过沉云的月色,望清了这座牢狱内的那人。 慕寒渊的身周被下了不知多少禁制,更有两枚锁灵钉穿过了他左手腕骨,将他困于那一隅方寸。 甫一看清他腕上血色,云摇眼神登时就变了:“悬剑宗竟敢妄动私刑,他们想死——” “是我要他们落的。” 慕寒渊偏过侧首,雪似的长发拂过他魔纹满覆的墨袍,将他失血的面色衬得愈发冰玉般冷白。 云摇咬牙:“为何?” “……” 慕寒渊沉默。 因为他神魂受损,无心旁顾,若那个慕寒渊再出来,他恐怕不得反制。 那就只有借助锁灵钉困锁灵脉里自愈之力,继而大量失血,他才能叫这副躯体保持在勉强续命的虚弱界线。也只有这样,那道神魂才能确保在他识海内,不敢妄动。 可是他该如何说呢。 告诉云摇,终焉火种,或说恶鬼相,根本不算什么,他其实才是灭世罪魁、万恶之源么。 那她一定会后悔,当年为何要将他这个祸害从魔域领回来了吧。 “师尊便当作,”慕寒渊在传音里哑声道,“我是在赎罪吧。” “赎什么罪。” 慕寒渊垂眸,慢慢收握指骨,“你应已猜到了。” “……” 云摇眼眸微颤了下。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望他那袭雪瀑似的长发,金莲玉簪早已不见。 而她所能感知的终焉火种…… 就在他体内。 三日前赶到戍城上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只是始终不愿让自己承认。 “…我不会问你原因,”云摇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她眸色清沉,“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无论原因,理应受到惩戒。” “……” 到此刻,慕寒渊才第一次微微扬起修长的颈,他仰眸看她,唇角似乎噙了一点极淡的笑。 “我知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碰那些血色丝络。虽非我愿,但终究还是失言了一次。明日纵死,也不会有第二次。” 云摇眼瞳微缩:“你能彻底控制它了。” “…是。” 慕寒渊笑得轻淡。 ——终焉若灭,那场焚世之火,想来便不会存在了。 那一笑,那个“死”字,还有那人的眼。 云摇只觉刹那恍惚之后,她几乎起了一身冷汗——他竟真是一心赴死偿罪。 若不是身在剑狱之中,若不是明日便是仙域公审,若不是此刻她一言一行都要谨之再谨、慎之再慎—— 云摇切齿,双手紧攥,忍住了没流露情绪把这个逆徒狠狠抽一顿。 三次深沉呼吸之后,云摇平复心绪。 “我三日不曾来看你一面,你可曾有怨言?” 原本云摇料定是一句“不曾”,然而。 “是有些。”慕寒渊轻声。 云摇:“?” 她下意识垂眸望向他,跟着便落入那情绪翻涌如海的眼底。 慕寒渊无声望了她许久,才笑了起来:“不过今夜见了师尊,又没有了。” 那一眼里至情至深,云摇不由地避开了眸。 袍袖下她微微攥紧了手。 “明日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师尊身后还有整个乾门,怎能为我一人辱乾门千年清名、冒天下之大不韪。”慕寒渊垂眸片刻,“明日公审,师尊会去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可以,师尊不要去了。”慕寒渊清声温和,像说旁人的生死,“我不愿师尊听得动气。” “——” 她还用去听? 他一句就能给她气死! 云摇袍袖下的手指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穿着乾门普通弟子服的女子身影一动,便至慕寒渊身前。 她抬手攥起慕寒渊衣领,将人向后压抵在了嶙峋的狱中岩壁上—— “事关你生死,你叫我不要动气?” 慕寒渊似乎未曾料及云摇会有如此之怒,略微怔忪地靠抵在冰冷的岩壁上。 他仰眸望她片刻,忽低垂下眼笑了。 云摇的手不由地一松:“…你笑什么?” “笑师尊,明明是我为魔、为恶、为逆,为何师尊却总对我抱有歉疚之心?” “……” 云摇咬牙,“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是么,”慕寒渊眼神微动,“那师尊下一世还我好不好?” “…什么?” 云摇几乎是心头一跳,险些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眉心的仙格神纹了。 云摇下意识想退开,却被慕寒渊单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红尘佛子开了往生目,能辨人前世来生,”慕寒渊近乎执念地握着她手腕,他眼底情绪挣扎,想将她拉近,却最终还是克制下,“…师尊,若我仍有来世,你还愿收我为徒吗?” “——” 云摇僵在了那。 她从未如此被迫直面慕寒渊眼底足以将她溺入其中的情欲,明日在他看来便是末途,于是那些曾压抑遮蔽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再毫无保留地尽是释出。 它们汹涌,狰狞,不掩恶欲,叫云摇如同被溺入海底,在窒息里听见最清晰而沉恸的心跳声音。 连云摇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神魂间翻涌交织的气息终于平下,她面色微红,回过神不觉有些咬牙切齿:“来世?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么?” 慕寒渊微微一怔,继而勾起薄淡笑议: “师……” 那个“尊”字未能出口。 云摇将慕寒渊的衣襟攥紧,向身前一扯,她单膝抵在他倚卧着的石榻边沿,俯身吻了下去。 慕寒渊身影僵停。 一点冰凉从她舌尖滑入他喉中。 与之同时,云摇耳边,响起了声术法灵力作祟下的寒蝉低鸣。 “……” 终于。 云摇松了口气,便欲退离。 只是一声碎裂绷响,云摇余光瞥见,锁灵钉连着的锁链寸寸崩裂,如烟消云泯。 ——终焉之力。 云摇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妙。 然而还是晚了。 她方离开他唇寸许,就被那人尚血色潺落的掌骨抵着后颈,压了下去。 那是个压抑在温柔浅表下,近乎疯狂暴烈的吻。 他以指骨摩挲过她颈后的细腻,柔缓却不遗余力,唇间厮磨更是仿佛要吞吃掉她所有的呼吸。 “云摇……” 他在那一吻里带着颤音的唤声,叫她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栗。 直至慕寒渊侧身将她抵在石榻上,修长指骨扯住她腰间束带,欲将之撕碎的前一刻。 他忽地停下了。 那席长垂如雪的发落下,覆过她满肩,慕寒渊一点点屈身,将额首埋在她颈窝,如泣如喟: “……师尊。”
第71章 动如参与商(四) 云摇仰在石榻上,望着剑狱的内顶,眼眸轻颤。 她抬起的手几乎要落上慕寒渊的发,只是终究在最后一线时慢慢攥紧,逼迫着自己放下来。 “慕寒渊,”她听见自己声音平得凉薄,“不要得寸进尺。” “……” 伏在她颈侧,那人呼吸闻声一颤。 拨得云摇心弦都跟着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无果之事,愈是温柔,便愈是残忍。明日终局既定,她只有早作了断,才能叫他少再留恋不前。 思及此,云摇狠了狠心,抬手将人推抵开。 “明日公审,你早些休息罢。” 话声落下,云摇身影一动,已经无形无澜便突破了牢狱禁制,到了牢外阴冷的暗廊下。 不远处,刚拐过来的悬剑宗守狱修者撞见了云摇,他一愣:“你怎么出来的?” 云摇微僵了下。 暗恼自己离开得匆忙,连这一茬都忘了,她转过身时施上遮容术法:“学了一些破阵之术,唐突了。我这便离开。” “等等。” 守狱修者检视再三,确定她身周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将人放了过去:“行了,你走吧。对了,和你同来的那名弟子被你们宗门内的长老召回去了,她让我告知你一声。” “多谢。” 云摇错身而过。 转过拐角,到前后无人处,云摇抬起左手手腕,将袍袖拉起—— 左腕心处,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一闪而过。 “……还好成了。” 云摇彻底松下了这口气。 垂下袍袖,将那枚寒蝉印记掩去,云摇转身踏入了牢狱外的夜色里。 - 第二日的仙域公审的地点,就定在那座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上。 云摇踏上绝巅时,仙域内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已经到齐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宫满门尽戮——原本仙域内以四大仙门为首的格局已然支离破碎。 细数过往两月,根由竟不过只是数十日前,那枚从两界山进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镜。这一镜“照”得八方云动,九思谷、乾门、浮玉宫、悬剑宗尽数入局,甚至连藏身乾门的上古真龙与东海凤凰仙山都牵涉其中。 如今众仙盟几乎已是名存实亡,今日之后,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审之果。 “……乾门小师叔祖来了!” 云摇踏入绝巅的公审广场内,四周压抑的低声议论间,不知谁忽冒出了这一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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