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这剑的邪性……”云摇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关?” “从前七情起时,我便于夜色中抚琴,以琴音将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换得自身清静。” 提起这个,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悯生琴中存有……一物,经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炼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其质神异,举世无双,以龙心鳞作剑体,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灵剑,赠与师尊。” 云摇想了想,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剑,为何会听我的?” “……琴中之物,与灌入之神思,皆与师尊有关。” 云摇:“……” 云摇:“?” 没等云摇细想明白,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施主”的呼声。 云摇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领他们入寺的那个小沙弥,在日光下顶着锃亮的圆脑袋,快步朝云摇与慕寒渊的方向跑来。 话声顺着风飘向两人:“师叔说,炼日炉已开,施主想要正灵的法器可以送过去了!” “好,知道了,”云摇路过小沙弥,顺手摸了摸小孩脑袋,“烦请带路吧?” 小沙弥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没敢说话,念了句佛号就转过身到前面带路去了。 …… 给神剑正灵、见证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这么重要的事情,云摇自然是要跟去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丢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灵,顾名思义,就是为法器器灵修正灵性。正灵仪式一般由僧侣主持,以诵经剔其戾气、邪性,温顺其根源。 云摇与慕寒渊到达那座即将举行正灵仪式的佛堂时,梵天寺里前来压阵的僧人们已经聚齐了。 佛堂中央,佛门定灵阵从地面窜起丈余金光。 光阵中,隐约可见成篇的佛经字符在虚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虫蚁,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门正象。 定灵阵外围,一张张蒲团上坐着闭目合掌,一边手捻佛珠一边低诵佛号的僧人们。 为首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睁眼,示意慕寒渊:“释剑,入阵。” “有劳。” 慕寒渊袍袖一起,悯生琴凌空自现。 他轻抚琴身,释龙吟剑出鞘——黑白两色之光,霎时照彻了整座佛堂。 伴着龙吟清鸣之音,真龙虚影显现长空。龙首昂张,腾云冉冉,龙躯仿佛欲要直破九霄,声势浩大惊人。 整座佛堂内,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涛,结阵等待为神剑正灵的僧人们也都睁眼,望着眼前画面震撼失言。直到为首高僧的一声佛号下,众僧人才纷纷回神,合掌垂首,继续低声诵经。 然而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场就制造了如此声势的神剑,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顿。 它灵性十足地探了探剑格,离开笼罩它的阵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将脑袋伸出了门,紧跟着,剑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门定灵阵几乎只撑了三息,就在一片惊呼中碎成无数光点,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恶”的龙吟剑冲天而起,直向着堂门前,挟裹着令人色变的杀伐之气遁去—— 一息后。 它猛地刹停在云摇身前。 剑身之上黑白两色光互相倾轧,难舍难分。 剑格带着剑体颤栗不已,全没了方才傲视万剑、出尘脱俗的神剑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样,绕着云摇撒欢似的转起了圈—— 神剑震荡扩散开的波纹里,还响彻着它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愉悦的低鸣。 一众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经都忘记念了。 主持仪式的高僧迟疑望向慕寒渊:“寒渊尊,此剑虽灵性古怪,但视之不似戾恶之剑,不知邪性何显……?” 问题刚落。 云摇那边,她实在被这可恶的狗腿剑蹭啊蹭得生了恼,抬手一巴掌就将剑挥开了。 她本意只是让它稍稍远些,毕竟龙吟神剑,怎么也不至于挨一巴掌就伤了剑身剑气。 然而她没成想,轻飘飘一巴掌下去,龙吟剑还真倒飞出去—— 连着撞翻了三个烛台,一鼎香炉,刮花了两块供桌布,这才“锃”地一声楔入地面。 佛法金光护体的青玉石砖,在龙吟剑下像块豆腐。 剑刃入地之处,佛法金光与青玉石砖都被无比光滑地切开了,边缘交接处,连一点粉末都不见。 ……可以料想这柄剑穿过人身时,是多么迎刃自解畅通无阻。 然而龙吟剑毫无自觉,剑身清鸣,震颤中像是发出了“嘤嘤”的委屈动静。 “……” 佛堂门前,云摇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了。 离着龙吟剑最近的那张蒲团上,小沙弥吞了口唾沫,低念了声佛号,就颤着手要将它从膝前分寸之余的地面拔出。 只是还没等他手指搭上剑柄—— “嗡!!” 前一刻还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幼童的狗腿剑,在此刹那骤然掀起戾声,剑身上魔焰顿起,血色丝络疯狂涌动。半剑的沉戾黑色隐隐有压过半剑雪白之势。 与之同时,夹杂魔音的尖锐爆鸣一瞬迸发,几乎要逼得满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 危急时刻,一声恢弘辽远的佛号,从梵天古寺后山荡来。 佛门定灵阵重新拔地而起—— 同时,佛堂前,修长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渊垂眸轻拨,指下弦音却如箭发,一声声碎风而去。 接连数道,转瞬就将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剑“锁”在了原地。 众僧人仓促回神,诵经紧随,推得定灵阵金光潮涨…… 盏茶过后,阵中戾气难抵的龙吟剑,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面色复杂地转过身。 和云摇对视了眼,他才转向慕寒渊:“敢问寒渊尊,此剑方才戾气暴起,是不得触碰,还是……与这位女施主有关?” 慕寒渊难得沉默两息:“它确实不喜旁人触碰,但方才,是意图未逞,恼羞成怒。” 云摇:“?” 高僧一顿,念了声佛号。 “请寒渊尊与这位女施主,暂且移步到别院休息。” 两人应声转身后,高僧像是生怕云摇没听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灵仪式没有完成前,还请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围露面了,免惹剑灵再生邪性。” 云摇试图辩解:“它应该不会……” 偏就在这一瞬,像是要呼应高僧此番言论,重重弦音与金光困锁的阵中,狗腿龙吟剑哼哼唧唧地往外钻,十分努力地朝云摇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恋恋不舍又摇尾乞怜的哀鸣。 众僧人诵经声停顿了下,没听见似的继续。 云摇:“…………” 仙界乾元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丢人过。 告辞。 - 为龙吟剑正灵并非易事,渡化进程刚过半,月圆入塔之日就已经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弥就来到两位外客的宿处别院,言称师祖有请。 彼时慕寒渊已去了佛堂,助僧人们为龙吟剑正灵,云摇想了想,只给他留了一道剑讯,就叫小沙弥在前带路,领她去见大和尚了。 寺中清静,夜里更是不闻声。 云摇跟得有些无聊,跟小沙弥打听:“红尘佛子醒了吗?” “尚未。师祖说,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狱,于本源损伤厉害,须静室内闭关十日方可出关。” “那他夜间的修行怎么办?” “夜间修行?”小沙弥茫然,“我等对佛子的修行并不了解,只有师祖常与佛子相谈,师祖应当能处置。” “……”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秃驴。 驴。 毛驴。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 云摇的脸绿了。 小沙弥正奇怪这位施主为何停住了,还未询问,就被云摇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带来的那头……不对,那位毛驴呢?” “女施、施主!” 小沙弥惊涨得脸色微红,慌忙退开,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也由师祖安排在佛子的静室旁了。” 云摇:“……” 完了。 真是师姐。 云摇转身就走:“我先去你们佛子的静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弥慌得三步并一步,跑着拦在了云摇身前,还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后缩了缩,“施主,师祖说了,月圆之日不能耽误半刻,还请施主先随我去见师祖。” 云摇梗了下,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罢。 解决不了终焉火种这个三界祸害,别说毛驴了,整个乾元界都剩不下几个活物。 “好吧,那还是先去见你们师祖。” 见小沙弥长松了口气的模样,云摇问:“不过你们总是师祖师祖地喊,你们师祖法号是什么,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过?就连梵天寺外,似乎也没几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沙弥犹豫了下:“我等不是不提,实是不知。” “不知?”云摇莫名看他。 “是,只知道自入寺时,师祖便已经在了,”小沙弥恭敬地合掌,“住持曾说过,师祖是守塔人,与我们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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