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门弟子已经在掌门陈青木的安排下提前回宗了,至于陈青木本人,云摇告知了他慕九天的事,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了这位胡子拉碴的师侄的数次痛哭,之后终于劝得慕九天启程,由陈青木亲自护送,去了东海凤凰族“求医”。 而云摇则留下了丁筱与何凤鸣等几名弟子,在三日之后,令他们驾起仙舟,载她与慕寒渊回乾门。 自然是一道为慕寒渊疗伤调息回去的。 即便以云摇的渡劫境修为,在旁一刻不停地为慕寒渊疗愈,他也是直到两日后才勉强恢复了神思清明。 慕寒渊醒来时,正在夜半。 值守仙舟的弟子是何凤鸣与丁筱,仙舟正穿夜色星海而过,身周浮云如墨笔,点得斑驳星光,如盈盈河溪底。 慕寒渊在他低靠着的那方寸衣袍上,嗅见了最熟悉的淡淡香气。 “…师尊。”慕寒渊含笑低唤了声,又轻合上倦怠沉重的眼帘。 “师什么尊,你师尊已经被你气死了。”云摇早便察觉他气息起伏,僵着未动,由他靠着。 —— 两天前带回来的时候跟血葫芦似的,她都怕一指头戳下去都能给这逆徒戳断气,这会再火大再想骂也得憋着。 慕寒渊嗓音低哑得厉害,却仍听得出浅淡笑意:“师尊天下第一,不会死。” “你还笑?” 换作云摇冷笑,低头斜扫委屈着长身靠在自己肩上的青年:“你不会以为受了这九死一生的雷斫之刑就算结束了吧?知道褚天辰那些人都在宗里等着要跟你算账吗?” “知道。” “知、道、你、还、笑?”云摇几乎快把牙咬碎了。 “见师尊在,我就忍不住。” “——!” 云摇气得抬起巴掌,就想给这个逆徒脑门来一下。 但听他那进出都虚弱难捱的气息,这一巴掌又死活都落不下去了。 “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云摇恨声总结。 “好。”慕寒渊阖眸,唇角含笑。 “还有。” 仙舟朝着乾门方向,山门已隐隐出现在黎明的轮廓之中。 云摇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前方。 片刻后她才续上话尾:“回宗之后,他们若问起你,在洗练池中七情光幕里的人。” 正在驾驶仙舟的丁筱和何凤鸣:“………………” 没听到没听到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云摇缓声:“不要承认。” 只要不认—— 就没人能拿“不伦”之名,治他的罪。 慕寒渊在夜色间默然许久:“…好。” —— 到底是自家宗门,比浮玉宫那群猢狲容人许多。 直到几日后,慕寒渊恢复了两三成,至少能行走如常、勉强御剑了,乾门长老阁这才让弟子去到他洞府中,将人“请”上了奉天峰问话。 大约是褚天辰一脉憋火憋足了的阵仗——但凡占着乾门长老席位的,几乎无一例外,全数被邀到了明德殿上。就连宗门里的精英弟子,基本也都在各家长老身后侍立。 云摇居正首主位,但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直到最后一项议事—— 随长老阁令下,慕寒渊在两名乾门弟子身前,一步步踏出殿内。 …瘦了。 坐在主位上,云摇眼皮轻跳。 回宗后为了避嫌,她一次都没去看过慕寒渊,今日乍见,只觉得他衣袍下都空荡了些,显出几分松形鹤骨的清癯来。 比起以往清隽渊懿,面色也透起苍白。 “不肖之徒,跪下。”长老阁为首,站在堂下的褚天辰声严辞厉。 云摇眼皮又是一抽。 眼看殿中那道身影当真要折膝,她没忍住直起身:“等等。” 满殿目光顿时落来。 云摇敲了敲圈椅扶手:“我若没记错,褚长老,应是乾门三代弟子?” 褚天辰不卑不亢地朝云摇行了剑礼:“回小师叔祖,弟子是。” “既如此,慕寒渊还比你长上一辈,”云摇倦着声,“你让他跪,这于情于理都不好吧?” 褚天辰直回身:“若弟子只是弟子,那自然于礼不合。但弟子既代长老阁首席之职,便有责察理门内所有弟子,若有违例越矩者,无论辈分,理应同罪论罚。” “哦?那慕寒渊何罪之有?莫非,失了道子之位,也算是罪?”云摇放下了侧拄的胳膊,微微正身,倦懒褪去,剑意便如无形之气,叫整座明德殿内都冷了下来。 褚天辰额头见汗,但仍不退不让:“以来日魔头之身,累及乾门清誉,此其罪一。” “以道子之身,犯七情之过,毁誉于天下,此其罪二——” “砰!” 云摇听得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将如此可笑的罪名妄加同门,你当的什么狗——长老!?” 听出那咽下的字是什么了,褚天辰嘴角抽了抽,忍怒躬身:“前两条罪,皆可不论,但第三条——” 他转身,扬声怒视慕寒渊。 “以弟子之身,竟敢对师尊妄生不伦之心,此罪何恕!” “…………!” 满殿哗然。 即便这几日内,“道子动情”一事惹得天下震动,仙域各门派内始终有些纷杂传闻,但当真搬到了明面上,还是惊得乾门内长老弟子们震撼不已。 尤其是与掌门陈青木素来相近的长老们更是难以接受,唐音为首,皱眉起身:“仙域里传得风风雨雨,褚长老就当了真不成?这等妄悖之言,我劝你三思。” “有人做得,我说不得?”褚天辰冷目,看向殿中的慕寒渊。 弟子席间一番嘈杂。 就在此时,陈见雪与唐音不知传音过什么后,她忽然起身离席,径直走到殿中,微微咬牙道:“寒渊师兄心镜所投,其实是……” “寒渊心慕师尊。” 慕寒渊抬眸,淡声。 却如一声惊雷压得满殿死寂。 在云摇同样震怒又难以置信掠来的眼神里,慕寒渊平静淡然地伏身,清癯身骨如玉山长倾—— “寒渊心慕师尊,”他清声重复,“纵百死、无悔。”
第64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三) “慕寒渊你是疯了不成?” 神识传音里,长身伏地的慕寒渊听见云摇恼火到濒临爆发的声音。 在满殿不可置信的嘈杂议论里。 他直起身,同样回以传音。 “师尊让我体悟世间,我只是在去做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世间纷繁,功名利禄绕眼云烟,迷坠其中,便任作命运摆弄。而想破宿命之局,至少该做到一点——” 慕寒渊垂眸。 “唯己心,不可蔽。” “……” “今日我若为时为局自蔽本心,来日我亦会随波逐流,作宿命之下所操兵棋。” “…………” 云摇很想张口骂他谬论诡辩,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如浮云过眼的前世。 即便不愿承认,但确是因她自蔽亦蔽人,终酿苦果。 而时光再向前回溯数百年,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山门不久的少女,闯了祸事来师父面前哭唧唧地诉委屈,太一老头安慰她很久,最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云摇,世上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己若不由心,叫身如何由己啊?] 往事消散如云。 而当下,明德殿殿中声潮暗涌,时不时有惊骇目光扫过云摇与慕寒渊之间。 就连褚天辰也被震住了,似乎连他都没想过慕寒渊竟会应承得如此断然无回。 等回过神,他勃然大怒:“如此…如此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罔顾天伦之徒!乾门如何容得?今日我若不将你逐出乾门,将我乾门清名置于何地?!” 褚天辰扭头怒目还在震惊的长老弟子们:“执法殿弟子何在?!” “……弟子在。” 迟疑应声后,两名乾门执法殿的弟子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吞吞地从弟子间走了出来。 “磨蹭什么,”褚天辰怒指殿内的慕寒渊,“还不将他给我逐——” “褚长老。” 慕寒渊终于舍得从他师尊那儿断开神识传音,他垂眸,声线冷淡。 “你没有资格逐我离开乾门。” 褚天辰闻言更怒:“好啊,你现在是要——” “乾门门规,第十三纲第十二纪,凡乾门真传弟子,非亲师不可罚、不可逐。” 慕寒渊起身,望向褚天辰:“获封尊位之前,我继真传弟子之位,亦一百八十年有余。” “……” 褚天辰涨红着老脸僵在那儿。 偏殿内不知哪个角落的弟子从哪召来的一本乾门门规,将那砖头似的厚书翻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几人声音兴奋道: “是真的!” “真的哎,一字不差!” “不愧是寒渊尊……” “嘘。” 更多弟子们的目光落到褚天辰身上,让他的脸色红得俨然快要发黑了,声音也哑得粗粝:“即便如此,你这般大逆不道,我也不信谁能包庇你——” “请问褚长老,弟子所犯门规,是哪一条?” “你!” 褚天辰怒声却卡了壳,他抬手从方才角落召来那本厚重的乾门门规。 他正要以神识扫过,就听殿内清冷声线拨得书页颤动: “乾门门规,共三十三纲,一千八百九十二纪,弟子无一有犯。” 慕寒渊一抬袍袖,那本厚重的门规便从褚天辰那儿脱了手,落入慕寒渊平抬的掌中。 他修长指骨在合着的门规上轻轻一拂。 顿时无数金色篇章从他掌心下飞出,弹向半空中,随即绕起整座大殿内,呈现出无数条金色蝌蚪般的条条理理的门规纲纪。 “长老们若是不信,”慕寒渊一展袍袖,神色清冷隽正,“请一一核查。” 面对这据说是一千八百九十二条的门规。 褚天辰:“…………” 长老们:“…………” 满殿鸦雀无声的弟子们:“…………” 死寂过后,殿内各个角落响起议声。 “入山门时须衣不染尘?” “?洞府内都要整衣肃冠??” “为何不能在山门中饮酒!” “天哪,这么变态的门规到底是谁整理出来的?” “嘘!这可不敢乱说。听说是乾门七杰中的四师叔祖亲自制定的。” “啊……那就不奇怪了。” “完了,这一篇我就犯了七条。” “别说你了,我师父和师叔都犯了好几条——哎哟!谁打得我?” 不知哪个长老出手灭口,将最后一个出言的弟子打得一个马趴摔进了殿中。 僵坐中场的长老们终于回过神,一位执法殿长老轻咳着起身:“褚长老,寒渊尊…慕寒渊所言不错,他这,确实,不曾违犯任何一条门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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