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还知幻化一张假脸骗人,现今露出真容,旁人仍叫他作展郎君。 展灼华坦荡承认,笑意爬上嘴角,柔化了冷硬眉眼,态度异常柔和。 “吾的确使了术法更改他们的记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堂堂尊主放低身段认错,紫瑜大吃一惊,骤然语塞。 认错态度诚恳,如一味追究难免太刻薄,紫瑜因此含糊了过去,忸怩地瞅瞅他,埋头翻出一样东西,靠近递给他,“送你的。” 掌心躺着一条灿灿发光的金狸奴吊坠,非凡雕工琢出小狸奴的憨态圆润,脸上餍足的小表情刻得栩栩如生,肥墩墩的身躯像一颗小元宵,可爱玲珑又添喜庆,几搾宽的缕金红绳绑在腕上长度刚好。 这一刻,展灼华觉得狸奴也不是那么讨厌,虽然跟高大威武不沾边。 但——她喜欢,自己自然而然亦喜欢。 “吾定好生保管。” 见他妥帖地系在手腕上,一脸珍而重之的严肃模样,紫瑜面皮烧烫,小弧度的弯了唇,偷偷抚了下颈上红绳,口中却佯装不在意,“随你。” 展灼华眼睛何其毒辣,瞥见她的小动作,心思微动,试探着开口挽留,“天色不早了,不如留下共进晚食。” “也好。”紫瑜脱口答应,眼一眨,又欲盖弥彰般喃喃赘述:“免得折腾底下人多跑一趟。” 赤日满天,火云焰焰,炽风炎酷,焦沙烂石,大地受着穹顶火炉的炙烤,满城蝉声鼓噪。 翠色转浓,娇花不胜柔弱,烈光炙着肌肤,人们轻薄的衣衫下流汗正滂沱,现而今进入了最难熬的苦热时节。 天一热,干什么都无精打采,乏力得很。 耗费一上午的时光,紫瑜批阅了三本公函,记不清中途多少次撑不住困意席卷,恹恹搁了笔,伏案枕袖。 炎烈气温所带来的窒闷使她睡得并不踏实,英眉微蹙,鼻尖沁出汗滴,香腮红艳,喉头轻吞咽了一下,长睫撩起,朦胧目光聚上案前的螺钿葵形黑漆盒,转而移了眼神,望向珠帘外的一袭苍色衫袍。 静悄悄的书房内矗立了一人,倾身提出铜冰鉴中存置的琉璃壶,玄中蕴红的乌梅饮盛在剔透的壶中,萦绕丝丝凉气,长指捏着琉璃盏晃了晃红玛瑙似的饮子,启齿缓缓喝下。 光瞧着好看的手型与饮子颜色,便让人口舌生津,眼神又落在俊朗侧颜,如水的眸子漾漾生澜,喉间一动,她道:“爷也要喝。” 绵软微哑的嗓音钻进耳中,引得展灼华顿住手头动作,抬目瞧来。 一张睡意未褪的脸蛋泛着绯红,眉梢眼角卸去了昔日一贯的凌厉张扬,蕴了水泽的眼看向他。眸光清澈分明,姣好的身姿着了坦领襦裙,领口本就大露得多,又因闷热解了两颗扣子露出里头的薄纱。 只瞧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摩挲着沁凉盏壁,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无端勾缠得人心坎子酥颤。 背后,一只手绕上来夺了他的琉璃盏,神思乍归位,目光追随到紫瑜捧着啜饮的盏子,面上有点迟疑,两人同用一盏…… 解了渴,紫瑜精神不少,绕回书案打开了螺钿葵形黑漆盒,一愣,“孙记的糖蟹?” 敢情他一大早出府是去孙记排队。 她爱食这家糖蟹,每每会唤人去买,可孙记主人脾性古怪,不止规限每日售卖的数量,要瞧着人不顺眼也一概不卖。 这般猖狂的性子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不仅未一落千丈反倒吸引了一茬接一茬慕名购蟹的人,有时排上一整日都不见得买到。 他应是费了不少周折。 “今夏苦闷难捱,本就惹人身子骨不爽利,倘若再没什么胃口,岂不耗虚了身子,吃些糖蟹尝一尝鲜滋味开开胃。” 因着连日燥热逼人,紫瑜没胃口进馔食都瘦了一圈,脸颊渐显尖瘦轮廓,盈盈一握的柳腰更是纤瘦,面色透出两分怏怏无力的弱态,干什么事也没精神,再这样下去身子骨迟早吃不消。 她爱食糖蟹,兴许吃了便能好转,展灼华如是想。 可观她兴奋后继而踌躇的面容,不禁生惑。 “莫非有何不妥?” 紫瑜愁容不展,面对案头上小山高囤积起的公函,黯然幽叹:“一看这些未批阅的公函便没了心情食蟹。” 托阿耶贵为武林盟主的福,各门各派每月按时递送公函,阿耶却懒得批阅。 自然而然俱堆上她的案头,逼不得已承了个代批的费脑活计,学文人似的埋首笔墨,委实心累得很。 瞧见她满目苦大仇深的幽怨之色,展灼华失笑:“吾将公函念与汝听,汝思量回复,吾代笔,可行否。” “好主意!” 正不耐批阅,来个人代笔省时省力还能吃蟹,很是衬她心意。 取了案头上一册公函,展灼华翻开后沉了眸色。 上面无虚伪客套的言辞,言简意赅列出一行龙蛇落笔极其洒脱的墨迹,任是三匹野驹都拉不回此行比狂草更狂的字,费尽周章才辨出内容。 “老弟啊,我娶亲哩,快来喝喜酒,落款是……” 展灼华瞥了眼潦草字迹,狠狠拧眉,写的什么玩意儿? “盐帮程帮主。”紫瑜眼风轻瞥,握着金剪‘咔嚓’剪断蟹螯,换了长签子去勾蟹螯中的肉,“算来是纳了第十九房妾侍。” 经点拨,他依稀瞧出一个潦草的‘程’字,心下叹气,着实欠缺眼力,唏嘘了番,暗暗酝酿出一个答复。 “不如回‘闻兄燕尔新婚,抱得如花美眷,弟深感欢喜,然事务缠身无法亲赴贺弟大喜,捶胸憾之,辗转叹之,弟谨具贺仪若干聊表寸心,望兄纳之。’可好?” 低头琢磨一会儿,紫瑜扬起脸,容色凝重,嚼着满嘴蟹膏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嗓子:“与君相逢恨晚!”抡着手激动地直拍案,语调激昂:“太好了,就要这种文绉绉他们看不懂的回复。” 各门派见天儿递公函折磨她,这回轮到她报仇雪恨的时候,殷殷叮嘱展灼华不必笔下留情可劲儿往深奥复杂里写。 知晓一册册公函给她造成的严重打击,展灼华抬手递去一只蟹充作安抚,肥蟹入目,紫瑜愁思顿散,乐颠颠撬开蟹壳刮了一勺蟹黄送入口。 他再阅公函,眼神多了些微厉色,笔锋果决游走,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显然存了替妻出气的心。 ‘少盟主,我妹妹被炎剑派六弟子给拐了!天杀的小白脸窝藏一肚子坏水,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勾得我妹妹神魂颠倒,教唆她一起私奔,您说她脑袋是不是进了水?——御音阁沈邑敬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沈氏丽姝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蕙质兰心,自有君子好逑,俊郎琼姿炜烁,风神超迈,一见倾心,愿比目连枝结燕侣莺俦,今骤知携手私奔,难抑心中之惑欤。丽姝婉静有礼,俊郎行止明德,无不恭谦哉,弗敢僭乎?弗敢奔乎?谓何耳?余尝闻君盱衡厉色,振扬武怒,崖州坊间有传儿啼不肯止者,其父母以沈邑恐之,啼止而恫恐,恶煞之凶名远播,愚见私奔之因必存君之手笔,当反躬自省,以正言行,且除己身之谬,避离心离德,危其家矣,平心而坐焉,听之恳谈,又何戚焉。” 瞬时解决了一桩家长里短的琐事,紫瑜笑意渐盛,将剔好的蟹肉喂给功臣。 展灼华拿起两册用细线捆作一沓的公函,一目十行阅罢,拧着眉,兀然咽下喉口哽着的蟹肉,面色怪异,踌躇着叫她亲阅。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域郎安好?昨夜狂风卷雨心湖漾澜,原是你又入了我的梦,温柔的眸中映着我的身影,轻轻含住娇艳花瓣与我的舌儿嬉戏,滚烫的脸颊微微濡湿,心底澎湃的热潮引着我逐渐沉溺……” 方读了一半,紫瑜龇着牙搓鸡皮疙瘩,“看来邪火教圣女读了不少书。” 精彩的话本子和极具教育意义的图册必然摆满柜阁,日日受着书香熏陶,才能出落成一位阅历丰富的奇女子。 扫一眼下面的那册公函,她翻也不翻,“紧随圣女热辣表白后的是邪火教长老的满篇愤慨,指责阿耶臭不要脸,勾搭他们纯洁的圣女等等。” 她意兴阑珊地丢到一旁,亲自扯来纸执笔回复圣女。 “小妹妹,秦域绝不可能娶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世间样貌俊的郎君多得是,何苦盯上个四十多岁能做你阿耶的男人,再者上赶着当人家后娘也讨不了好。有空儿相看相看竺阴门、无相派的弟子,同是魔教中人肯定兴趣相投!比起每日念叨和谐、忠君、公平、友善、敬业的苍阳宗强,正道魁首终日无趣,长此以往有碍健康,不利茁壮发育,多看武功秘籍图谋搞事方为魔教之花最应做之事,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原是一朵粉嫩小桃花相中了沉稳的柏树,抻长了枝杈欲摘获郎心的故事。 慨叹两声伯父魅力不减当年后,展灼华继续翻看一沓公函,之后果断递给紫瑜,锁眉沉思,“现今流行嫩草吃老牛吗?”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小娘子的审美观扭曲了?不爱年轻郎君,偏爱上了岁数的男人? 来自蛟云神教的公函里写满教主对封叔的倾慕之情,从热烈奔放的言辞中能感受到炙热爱意,文采不亚于邪火教圣女。 紫瑜怒摔公函,抬脚狠狠碾了几碾。 “呸!年纪轻轻学人断袖,祖宗的棺材板都叫蛟笠这个不肖子孙气炸了!小王八羔子觊觎封叔,恬不知耻的自荐枕席,也不照照镜子。纵然封叔要断袖也不找他那德行的,爷迟早带人端了蛟云神教的老巢,叫他的徒子徒孙光屁股要饭去!” 她阴恻恻转过脸,撸袖,掰了掰指节,“拿笔,不骂废他祖宗十八代,爷就更名改姓。”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
第110章 疑断袖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素景垂光,明星有烂,半弯上弦月盈漫柳梢尖,皎辉掺进喧嚣夜风拂遍街衢,六百下禁鼓声歇消弭了沉闷,檐下朦朦灯影中的斑斓声色初初起了头。 永太坊紧邻南市,白日热闹的氛围延续至黑夜,摘星楼外宝灯高挂,香轮宝骑挤满街巷,来往云髻雾鬟褒衣广袖挨肩迭背,楼内飘出的丝竹笙歌引人神往。 抬腿迈上石阶,紫瑜小指勾着玉佩向迎客奴仆微晃,看清上面的花纹,奴仆敛笑换上恭肃严整的神情,深深作了一揖。 “颜寔可在?” “回您的话,颜郎君在房间困觉呢。” 紫瑜讥笑一句:“哼,他倒悠闲……”径自迈入门,陡觉畔侧缺了个人,踅身招呼杵着不走的展灼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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