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人出二十万玉精!” 看客们惊愕咋舌,议论不绝。 “谁这么财大气粗啊?” “居然就为了一条鲛女,豪掷二十万,真是太可怕。” “二十万能买多少奴隶,多少宅邸,数都数不清呀。” 鹰钩鼻壮汉踌躇满志的神情一变,“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和老子抢人?”凶狠眼神在碰到竞价者的面孔时遽然萎靡,眼巴巴瞅了瞅美貌鲛女,默默闭嘴。 陶七微愣,险些从凳子上栽倒,瞅向人群中执剑的灰衣男子,漾开极大的笑脸迎上前,“好的,好的,小的即刻令人带您交钱验货。”朝旁边的人甩了个眼色,“赶紧伺候好贵客。” “是,您请随小的来。” 第一单便迎来开门红,陶七喜不自胜,介绍的嗓音益发清昶,“接下来,拍卖的乃是鼎鼎有名的冥医——靳素!” 一位扮男装的女子踉跄着被押上来,姿容寡淡无奇,素白的面孔毫无血色,衬得她像个羸弱的病秧子,面对看客的指指点点,倒十分平静仿佛一介置身事外者。 察觉芳漪望了靳素好几眼,月桓以为她感兴趣,“喜欢这个?” “非也,纯属好奇。”芳漪靠近同他窃窃耳语:“我听二哥哥讲过一则轶闻,这位以一手高超医术闻名五界的冥医,同妖界一位长老颇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几次三番惹了冥君临彦不快,下了好几回冥牢,却照旧安然无恙可谓不凡者也。” 最终,冥医靳素的拍卖价也以二十万玉精成交,同样被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奉了主人之命的侍从买走。 月桓收回视线,垂眸为芳漪扶了扶幕篱,“看来娑碣城中有不少大人物纡尊至此,井水不犯河水还好,一旦贸然进犯,你莫要冲上前躲在我背后就好。” 芳漪悄悄摩挲了下他的手背,嗓音里藏着小愉悦:“听你的。”望了望困缚住一群待价而沽‘货物’的十只铁笼子,轻叹了气,怕是轮到她想要的人尚需好些时辰呢。 木槌锵然落下,洪亮锣音震响余音悠长。 鸣锣结束,看客们纷纷作鸟兽散,陶七手底下的喽啰负责拾掇现场物什,此次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干起活计来兴高采烈,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货物一一卖出高价,陶七招呼他们一声,揣着钱袋子去酒楼买了坛酒,筹备回去庆祝一番,拐进了黑黢无人的巷子口走到半道,实是禁不住香醪诱惑启封灌了两口解馋。 “兄台留步。” 陶七顿足,眯眸审视前方戴幕篱的女子,擦净嘴角的酒液,“阁下有事吗?” “我想买‘货’。” “今日拍卖结束,下回初五请个早罢。” 陶七不耐地搪塞一句,拎着酒坛踅身往回走,刚迈出三步,便没再能继续走动,骤然冷下脸色,身前身后各杵了一个挡路虎,任是傻子都能看得出里面的胁迫意味,抑着声气强扯出笑:“二位总要拿出诚意再谈生意。” “诚意自然是有……”芳漪目光围着他绕了个圈,翘着嘴角轻笑:“我要买的‘货’乃一只画皮鬼,只是它狡诈得紧,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弄到手,所以想请兄台帮忙出一计良策,让它心甘情愿为我效力。” 巷子口,一盏蝶灯溢出的渺淡光影沿着曲折幽深的小道,拖长了檐下暗影,夜风吹离市集吵嚷,耳根子清净不少。 陶七低头,沉默地灌了一口酒。 “你们要什么。” “协助我等查明葛涯子死因真相。” 陶七啐了一口唾沫,冷着眉目,鄙夷地讥笑:“一个自戕谢罪的冶剑师,骨头渣子都化成灰,找什么真相?毁誉由人,盖棺定论,我可没空儿跟你们浪费时间,二位另请高明罢。” 他抬肘拐出一击推开挡路虎,急急迈开腿要走。 挡路虎月桓灵巧躲开后抬步追上拦住了他,平静诵读出一段《冥史》,“炉冶之剑出,罪者葛涯子心神激荡,喉涌气血喷吐而出,跣足散发,疯癫不止,昏昧之中犯不赦恶行,智醒神清悔恨难当,双膝跪伏持谢罪之状,自戕于正堂。” “他背负不赦之罪,冥界人视之耻辱,声名遗臭万年。”芳漪款款挪步,脑海中浮现出曾在父君书案上偶然阅过的一册冥界卷宗,上面载述着葛涯子一案的始末,而他之所以犯下滔天恶行的原因仅一笔带过,密布疑云。 听了二人的话,陶七怒火攻心,“闭嘴!他是无辜的!” “旧主兼恩师之死草草了结,里面的蹊跷应该是萦绕你多年的一块心病,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今时要是给予你一个抽丝剥茧找寻真相的机会,愿否效力?” 一个能洗刷骂名的机会摆在眼前,陶七愣了好半晌。 冶剑大师葛涯子是他的师父。 师父出身冶剑世家,自幼家学渊源,天赋异禀,常常栉风沐雨,砥节砺行,刻苦习冶炼之术。 曾用三百年的时间锻出一柄威震八方的镇岳剑,一跃成为极受冥君重视的冶剑师,是冥界中烜赫一时的人物。 生前多尊荣,死后多悲凉。 那些人知道师父留下遗书自戕,痛骂他残害无辜,要为枉死生灵讨回公道,聚众焚毁了尸身泄愤,他没法子保留师父最后的一丝体面,眼睁睁看着一切消无,只敢偷偷立一坟衣冠冢祭奠。 他恨—— 深恨自己无能,没法救下师父。 也恨极了那些可笑的跳梁小丑落井下石,冶剑有功便奉之尊崇,恭维师父是厥功至伟的英才。 当众人眼里的英才出现了污点,一个个像疯狗一般不问青红皂白,笃信是师父毒杀了陵汀州州民烧毁相娥山,打着正义的旗号口诛笔伐,张着血口露出獠牙成了一头头饿红眼的野兽,恨不得活活撕裂师父,剖出冥界英才的心砸个稀巴烂,证明他们的伟大。 看着一群分食别人血肉的懦夫,津津乐道着自己的功劳,他含恨忍辱,苦于没证据无法辩驳,而今有了这两个人的帮助,或许事情真相很快能大白于天下,洗刷掉屈辱污名。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彻底打动了陶七,他不假思索就同意,“我答应你们。”忙不迭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剑,虚白面容生生撕扯出一抹僵笑:“都答应了,麻烦快点挪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该折腰时还得利索折腰。 “兄台确乃俊杰。”月桓欣赏他的识时务,秉持一贯温文有礼的表情收了剑,借挨近他的一刹顺势放出禁锢诀,将人牢牢定住。 居然出尔反尔! 陶七气得要破口大骂,刚张了嘴,话音儿正卡着喉咙不上不下。面前光风霁月的‘君子’强制塞了一颗黑不溜秋的丹丸,他又岂能让那来历不明的玩意儿滚入口,当下腮帮子攒着口气要吐出。 “敢吐,不仅剥了你这身光鲜皮囊,底下的皮囊也剥个干净,留着副空荡荡的骨头架子做只骷髅精。” 威胁的警告能以平缓兼轻描淡写的语调侃侃而谈,只有‘君子’月桓可以做到,陶七含泪忍辱吞了丹丸,身为一只画皮鬼已经够凄惨,要是变成了骷髅精更生不如死。 这厮眼光毒辣直接抓住他的痛楚来拿捏,可怜他白白拥有千年道行连个伪君子都斗不过,世道何其不公啊! ‘伪君子’表情和缓,撤除了禁制,“劳请兄台服下的这枚丹丸,毒性暂不会发作,待助我们查明了葛涯子之死的真相,解药定及时奉上。” 陶七憋屈地咬牙,“好说,好说。” “不知兄台可识得白辛此人?” “不认识。” 月桓思虑顷刻,指尖一划,给他布了一层仙障,先头一顿连消带打让他知晓了好歹,适当送点甜头稳住他的心,毕竟手中攥着人家的小命,打了巴掌不赏颗枣未免太小气。 “你还挺有良心,做事算地道。”陶七剜他一眼刀,不阴不阳讽了一嘴。 “多谢赞誉,良心和地道乃大德,世间君子皆该奉行为之,不必感激挂怀。” 这厮好意思顺杆爬往脸上贴金,忒恶心无耻,卑鄙小人! 芳漪瞟了眼隐有崩溃趋势的陶七,微微摇首,枉他稀里糊涂修行千年,半点抗压承受能力也没有,真差劲。 甭管心里头怎么合计,双方面子上该周全行的事是半分不落,让人无从挑剔,说查访葛涯子旧居寻蛛丝马迹,便认真尽责不放过一丝一毫。 葛涯子府邸坐落于冥界王城西郊,人烟稀少,环境清净,保证了他能不受干扰凝神冶剑。 时隔多年,故居重游,陶七内心深处封闭已久的脆弱宛如开了闸的洪流倾泻而出,击溃最后的防线,呆呆愣愣望着碎瓦颓垣。 他喉头哽住一团酸涩之气,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抚着一只破烂蒲团,年岁长久褪了色厚积着灰尘,再也看不出昔日色彩,与曾经辉煌一同湮灭化为腐朽的一粒尘。 芳漪检视正堂沾满尘埃的案凳,回忆卷宗上的记述。 ‘仆晨起洒扫,赫然现主之尸,大骇,奔呼之,冥医鉴尸确系夤时自戕亡毙。十余冥侍玩忽职守未尽责,唯恐君上降罪,率刎于冥殿之上。’ 葛涯子善冶铸之术,其他方面资质平平,比不得精修武艺术法的冥侍,他夜间行走必会惊动冥侍,可是他们之中没人发现葛涯子不在房间,囫囵用玩忽职守一词略去详因,乃疑点之一。 “旧邸内有炉冶几尊?”月桓兀然问陶七。 他常与冶铸之材打交道,自与白辛交手后细细回想觉得那柄葛涯子的生前遗作隐有古怪,单看剑的表面断然无法查证,如果找到冶铸剑的炉冶兴许能勘破一二。 “共有三尊,且跟我来。” 看出他意欲从剑开始着手探查,陶七直接引二人入后院剑庐,一路披斩杂草趟出条下脚的道儿。 进了一扇铁门,门内石板地上一尊篆刻符文的铜铸巨炉伫立中央,周遭柜阁林立,冶铸所需的匣盒器皿东倒西歪,部分典籍结了蛛网,不难看出先时鼎盛的冶铸风貌。 “师父生前用的是这尊炉冶铸出了那柄剑。” 月桓点头,“我入炉冶查看。” “万事小心。” 两人全程不多废半句话,配合相当默契,在陶七这个外人眼里由衷钦佩男女双方的眼光,彼此实力相配,长得俊与长得美搁一堆儿委实恰到好处,谁看了都要夸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 感受到他的注目,芳漪捧着一方匣子侧目,“可是有发现?” “未有发现。私以为月兄与您天作之合,登对得很!”陶七话一出口,便觉尴尬懊恼,忒含阿谀奉承之嫌,肯定认为是他故意拍马屁。 芳漪心觉好笑,冥界的鬼也挺热衷八卦。 炉冶中,月桓听见陶七所言,看着查出的微末不寻常痕迹,瞳眸泄出一丝笑意,低眉咳了咳:“快来,有发现。” 外面二人正了色,疾步跳入炉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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