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澧聚起目光,仔细看那朝廷命官。 一个年纪轻轻,英俊潇洒的男人,身着大红色的京官礼服,头戴高帽,帽上簪花,意气风发。 看他那怀着荣耀感朗读颂文的样子,玉澧脑海中就不禁浮现起一行诗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年轻有成,慷慨激昂,不过如是。 玉澧不禁问:“玄珠,他是谁?” “是我的未婚夫,”半晌,王玄珠才说出来,她哽咽着,颤抖着咬字,“他叫崔恪。” 王玄珠将一切都告诉了玉澧。 “我的家就在东都,我爹是东都府的一名官员。崔恪也是东都人,他家境贫寒,却极爱读书。他家里人用所有的钱,供他进了东都最好的学堂。我也在那个学堂里读书。” “本来学堂里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我这样的官宦子弟,我爹娘是不让我与崔恪那样出身的人走太近,我起先也听家里的话。” “但崔恪他读书那么认真上进,努力想要考取功名,满怀忧国忧民的志向,我不禁就被这样的他吸引。” “后来有一次,我做的纸鸢夹在了树上,我爬上树去取纸鸢,却不慎掉下来。是崔恪扑过来,用他的身体给我当垫子,让我免于受伤,他却骨头都折了。同窗们把他送去医馆,他明明那么疼,还呲着牙安慰我说,他是小子,皮糙肉厚,不打紧,只要我没磕着碰着就好。” 玉澧道:“你动心了。” “是的,我动心了。我喜欢崔恪,想嫁给他,以后都和他在一起。”王玄珠喃喃,“可我爹娘都不同意,他们想让我嫁给祁侯爷的独子。我与祁小侯爷是自幼相识,两家都觉得我们才是门当户对的。” “可我不喜欢祁小侯爷,我只喜欢崔恪。我跟爹娘说,崔恪定能考取功名,登天子堂。崔恪也向我爹娘发誓,他一定会高中,然后风光娶我过门,对我一心一意,绝不让我受委屈。”王玄珠哭着笑了笑,嘴角扯出的弧度是那样苦涩,眼中是回忆的光泽,她望着此刻一身官服加身的崔恪。 “我爹娘拗不过我,终于同意让我与崔恪定亲。祁侯爷一家虽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之后崔恪中了秀才,我们家欢天喜地庆祝,又出钱送他进京赶考。”王玄珠转眸看着玉澧。 玉澧问道:“他考中了?” “没有,他落榜了。”王玄珠道,“我们家别提有多失望了。” 玉澧看着崔恪那一身官袍,“那他现在……” 王玄珠道:“他接连落榜三次,原本我爹娘都已认命,觉得他当个秀才就秀才吧,好歹也算是有功名,这样我与他成婚后,有我爹娘帮衬,我也不至于过得太拮据。但崔恪不愿,他说,既承诺要考取功名,风光娶我,就绝不能让我一个官宦小姐陪着他过苦日子。” “我真的很感动……”王玄珠攥了攥指尖,犹如沉浸在一个迷离的梦里,娓娓道,“于是我第四次我送他离开东都,进京赶考。他对我说,他这一次一定会考上的。” “他做到了。” “他高中前三甲,还是状元!” “消息传到我们家,我爹娘简直要乐坏了。我要做状元娘子了,以后是官太太……”王玄珠脸上有种奇异的笑容,那是比哭还要悲伤的笑,“我也是,我高兴坏了。我高兴崔恪终于如愿以偿,可以登堂入仕,报效家国,为民请命。我高兴他的一腔抱负终于有了能够抒发之地,我也高兴我终于要嫁给他,风风光光地和他幸福过一辈子。” “然而,却从京城传来他要尚公主的消息……” “很俗气的故事,是不是?”王玄珠悲哀地笑着道,“寒门子弟,靠未婚妻家的银两,一次次赴京赶考,一夕高中却攀高枝。” “可是、可是……”王玄珠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眼中升起了愤怒的火簇,仿佛要灼烧这冬日的城池。她一双眼死死盯着一无所知的崔恪,她的声音急促起来,仿佛是回忆到最恐惧又无法释怀的事。 “我爹娘都说,崔恪忘恩负义,说我是被他抛弃了。我不敢确定,我想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如果他是被公主逼的呢?所以我想上京见他,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认了。爹娘担心我一人上京有危险,便也陪着我一起去。”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王玄珠的身体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玉澧握了握她的手臂,无声安慰她。 王玄珠似稍微找回一些神志,眼泪奔流而下,她捂着脸哭道:“没想到,就因为我这个念头,给我们全家招来杀身之祸……我们的马车在行至沭水边时,忽然遭遇一伙人的刺杀。他们说崔恪已经尚了公主,不能让人知道驸马还曾有一个未婚妻,所以我们全家都要消失!爹被他们杀了,娘被他们杀了,我拼命地逃,最后逃到了沭水边。我被他们抓住,他们把我按进水里,按着我的头……” “我拼命挣扎,却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呼吸到空气。我的肺渐渐越来越难受,快要炸开了。那一刻我只想知道,杀我们家的人里有没有崔恪?是公主背着他做的,还是这一切都是他默许和选择的,我只想知道这个!我的爹娘是因我而死的!” “可是,我死后没有再见到爹娘的灵魂。爹娘去阴司冥界轮回转世了,可我不愿去。我不甘心,我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我一定要知道崔恪到底对一切知不知情!我不要就这么糊里糊涂去轮回转世!” 玉澧拍了拍王玄珠的背,听着王玄珠的话,她想到什么,说出来:“亡者若是怨念过深,便是阴司冥界也收不走……” “是,阴司冥界收不走我,谁也收不走我。”王玄珠哭着说,“我的亡魂徘徊在沭水,那几日沭水流域下起红色的雪,就像是被鲜血染红一样。我怨恨,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再后来……” “再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受到一道声音的牵引。然后我的灵魂就飘到了上界,飘到了千秋台,被封为沭水河神。”王玄珠道,“大约是上苍不想再见我这样歇斯底里,便施舍我在淹死我的沭水里,做河神吧……” “可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河神!”王玄珠悲愤地叫出声来,“我的爹娘都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我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还没有知道答案,我不甘心!当神又怎么样呢?这沭水是杀死我的地方,是我永生的囚笼啊!” 王玄珠就这样哭了很久。她想向崔恪问个明白的,可是她成神了,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她什么都不会,惶惶不安,周围全是陌生的人,每日要面对从未见过的东西和百姓们从香火中送来的无数心愿,头顶上还有一个脾气古怪的龙君。 王玄珠无法什么也不顾地去找崔恪,现在的她,所有的举动都会连累宁龙君和雍州。直到听说崔恪被钦点为东都祭河神的主持官员,她才求着玉澧,带她一起来。 她不敢一个人来,她怕,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最无法接受的那个,怕自己冲动之下犯下大错,连累雍州诸人。她需要玉澧陪着自己。 而现在…… “玉澧,玉澧,你要拦住我,不要让我冲动,你一定要拦住我……”王玄珠不断地说着,不断地压抑眸中的不甘怒火。 玉澧盯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崔恪,喃喃:“是啊,玄珠,你要的答案,或许已经出来了。” 高中状元,被钦点回到自己的故乡主持大祭,他那样容光焕发,风采艳艳,是忘记自己的未婚妻一家,也住在东都吗? 他完全没有显露出分毫挂心未婚妻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他的表现,就像一个得偿所愿仕途亨通的得意官员。 王玄珠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无法接受,她一个劲地说:“我要亲口问他,也许他是为了庆典,必须要积极昂扬,不能显露真实情绪。也许庆典结束后,他就会赶往我们家……”说到最后,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声音渐次消失于无。 祭河神的仪式已到尾声,汐音也快要收取完香火和供品。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靠近这边,静静停在祭台附近。 马车的门窗紧闭,只有轻轻浮动的窗帘,时而露出一隙,得窥见里面是个云鬟雾鬓的女眷。 玉澧和王玄珠,却是视线能穿透马车,看到里面的人。 珠光宝气,雍容美艳,一看就是身处高位的人,她正翘首以待,等着什么人。 “那是……”王玄珠心中猛然产生一道痛苦的联想,“不会是……公主……” 而接下来,便知道了答案。 仪式结束,百姓们继续狂欢。崔恪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从祭台上走下来,来到那辆马车前。 他自然而然地拉开车帘,上了马车。 玉澧扶着王玄珠起身,“走吧,玄珠,既然一定要知道得明明白白,就跟上去看看。” 马车缓缓动起来,远离祭台,沿着东都的主路,不知道去到哪里。车帘和窗帘将车内的一切都遮盖得死死的,但玉澧和王玄珠却看得清清楚楚。车中人的声音也湮没在喧闹的大街,而这些,玉澧和王玄珠皆听入耳中。 那个云鬟雾鬓的女人,真的就是公主。 而崔恪待她的态度,情意绵绵,伉俪情深,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雍容的公主,俊朗的状元。 崔恪对公主说话的时候,那种温柔和忠心,让王玄珠一阵恍惚,几乎要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曾几何时,崔恪也是这般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对她说:“明日带你到街上逛逛,你想吃什么,玄珠,我都陪你。” 王玄珠的身体抖得厉害。玉澧要一直握住她的手臂,不断用力,告诉王玄珠自己还在她身边。 “我要去问他,我现在就去……”王玄珠再也无法忍受,她落到马车前,就要现出身形。 就在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街道上的百姓向两侧让开,有人骑着一匹枣红马,一骑绝尘,冲到了马车前。他勒起缰绳,极速奔跑的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他打马横在马车前,堵住马车的前路。一身矜贵的锦衣,英俊的脸上风尘仆仆。 他眼尾发红,带着无比的愤怒和质问,冲着马车里的人吼道:“崔恪,你给我滚出来!” 王玄珠惊住了。 玉澧听到王玄珠怔怔地喊出一个名字:“祁琏……” 马车被迫停下了,街道上的百姓也纷纷聚集而来。 在百姓们的议论声中,马车中的人拨开帘子。拨到一半的帘子只露出崔恪一人的脸,他还坐在车上,并不下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视线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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