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魔域在与上界的连年战争中,已处于式微。我总听那些魔物抱怨,说上界兴许哪一日就会荡平魔域,让他们这些魔物彻底消失。我记得那日……我潜入一座城池,想要盗取城主的法宝。我听说那座城池的城主,他的一件法宝,有连接空间的能力,我想用它助我回到崤山。” “可我却在偷盗中,被卷入反叛军和城防军在战争里。” “反叛军忽然就如潮水般涌来,我从没有见过那样惨烈的景象。整座城都像是浸在血池里,飞在天上的法器和刀剑,在地上扭打的那些法力低微的小妖魔,有人形的,有还未成人形的,什么样的都有。城楼,在战争中忽然倒塌,无数人来不及逃走,被压死在废墟下。我的前面是交战的人,后面是,左边是,右边是,到处都是。” “反叛军胜利了,可他们没有停下,他们开始屠城。被屠杀的人,尸体在我身边越堆越多越堆越高。如果把那些尸体全部加起来,一定能垒成环绕整座城池的高高城墙。如果把他们所有人的血都加在一起,一定能将天河都染成红色。这种时候,城里的住民,也无人再理会我是一个异类。他们都和我一样,只能逃,只能打。不,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战斗的能力,没有法力,像蝼蚁一样被无情地踩死。” “到最后,反叛军也累了,停下来,他们去接管城池。我坐在血泊里,觉得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看到的只有血色。鼻子里也只有血腥味,冲天的血腥味。我的裙子浮在血水上,漂啊漂,鲜血顺着我的裙子爬到我的身上,把我的身体全都打湿。我的脸上也是血水,风一吹,就凝固了,糊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我想要离开这里,却坐在血泊里,站不起来,我的腿像是没有知觉,整个身子都粘在那里。那些反叛军仍有人在全城搜索幸存者,继续屠杀,他们还没有杀够。” “那时我想,缘何我这样不幸,会掉到魔域来。我宁可去的是地狱,地狱都比魔域要强上百倍。我想,为什么上界的神灵不来救我。上界不是一直在同魔域对抗吗?不是一直想要荡平整个魔域吗?为什么现在不来?” “我想啊,谁能向我伸出手,带我离开这里。是谁都好,只要能带我离开,不要再让我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 “然后,我没想到啊,是我的许愿上达天听,灵验了吗?竟然实现了。” “昏暗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我感受到有着强大气息的神灵,自裂口而来。他像极光一样,照亮半边天空。我看见层层云朵上面站着许多神灵,他们像是在极光的指引下,一起降临魔域。而我,被那片极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直到一只手真的伸到我的面前。” “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只知道那一定是真正天神的模样,那般光芒万丈,驱散了笼罩在我身上的所有黑暗。他说,‘跟我走’,那是我直到数千年后,依旧觉得无比动听的一句话。” “我将手递给他,他握住我的手,是滚烫的温度,真实且温暖。我看见他雪白的袖口上,绣着几枚雪花。这也是我在失去意识前,记下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得救了,我终于回到崤山。睁开眼睛,就是爹、娘、哥哥,还有他。” “他衣服上的雪花,我曾在娘的衣服上也见过,那是雪族王室的标志纹样。” 扶光静静听着,眼中越沉越深,却猛地瞳底一颤,像是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景颐睫毛颤抖,讲完了最黑暗恐怖的一段回忆,她也像是窒息的人终于探出水中,呼吸到新鲜空气,重新找回那种活着的感觉。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了,回到尚且有着丝丝温度的现实里。 揪在裙上的手指,也慢慢松开,发白的指骨间,慢慢回流一些血色。景颐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扶光的一只手,已经覆盖在她一只小手上。他没用什么力道,但只是这样轻轻地覆盖,传递来的温度,也让景颐的思绪迅速平静下来。 这只手的温度,就和那只带她离开魔域的手,是一样的。尽管不是同一个人,可却……那样相似。 “帝君,”景颐侧过头,看着扶光,嘴角扯开一丝略有苦涩的笑,“我在魔域经历过这些,哪怕已经过去数千年,每每想起,仍是不寒而栗,有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回忆,还会觉得喘不过气。当然,我没那么脆弱,我没死在魔域,就要更加勤奋修炼。如今我能战胜楚娴,还有您辖下的五城十二楼,肯定有城主楼主打不过我的,我相信自己只会越来越强。但是,穿深色衣服的习惯,我却是迟迟没有改变,我知道这都是潜意识作用的。还有就是姬宇沛……” 再次提到这个名字,景颐眼中多出些灰暗色泽,染上一缕厌恶的神色。 曾经,姬宇沛救了自己时,有多么的教她感动,如今就有多么的如鲠在喉。 没有经历过如她那般的绝望,是不会明白,她的动心的。 那位白衣不染,却一步步踩进血泊,来到她面前的神灵,他的那只手,就如同姻缘海上那些相隔千里却仍旧牢牢牵系的红线,宛如命运般不可忤逆。 在后来的几千年里,像楚娴就同景颐说过,对救命恩人所生出的感情,也许都只是感激,却被当事人误以为是爱情。 但景颐清楚地知道,不是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愿意为了姬宇沛压制自己的本性,努力去按照他的要求,改变自己。 可是为什么,拯救她出炼狱的洁白神灵,后来会成为那副优柔寡断的自私模样。 为什么,如极光般照亮黑暗的他,内里却是黑乎乎的一团败絮。 景颐因此,甚至在刚刚讲述时,都只说“他”,不愿意说出“姬宇沛”三个字。 多么的膈应。 而现在,当她真的说出这三字时,盘绕在心间的,竟是只剩下一派恶心,“姬宇沛说让我穿黑色灰色的衣裙,我都照做。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不过是因为窈莲总穿着鲜亮,姬宇沛不愿我与窈莲抢风头,才让我保持黑衣。在他心里,窈莲独一无二,谁也不可与她重样吧。” “所以我就这样,一直穿着黑灰色衣裙了。”景颐道,“直到您生辰那日,让我换些鲜亮的衣裙,我才想试试的。结果红鸾殿的人都说,现在这样才适合我,我娘也这么说。还有那之后我遇见的神灵们,都这么说。就连姬宇沛……” 景颐说到这里,眼角的苦笑已变成讥讽的冷笑,说道:“姬宇沛和窈莲成亲那日,我拿着请柬去了。我就看姬宇沛见到我时大吃一惊,状若呆滞,眼中的惊艳看的我想笑,又真令我作呕。窈莲脸都黑了。” 扶光沉默片刻。 景颐挪回目光,又望向远方,黄昏已几近被夜色吞没,月色迷蒙,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夜晚。 扶光问了景颐一句:“那个救你出魔域的神灵,你未看清他的样貌,是吗?” “嗯。”景颐并没有在意扶光这一问。 扶光却再度陷入沉默,笼罩在他浑身的气息,都变得低沉而压迫,如同沉入潭底的玄铁。而他若有所思,没说什么,只是用了些力,将景颐那只手收紧在掌心中。 *** 景颐走出吞云宫时,已是月上宫楼,乌鹊南飞。 她没有整理凌乱的发丝和衣衫,就只是那样怀着心事,漫漫乘云。 没有想到,景阮就在宫外不远处等着她。 看到景阮,景颐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是哥哥故意用言语激她,让她担心扶光帝君,一路跑来吞云宫。 哥哥就是要看她的反应。 现在,哥哥都看到了,定是来向她询问明白的。 景颐的头皮再度麻起来,只是这次,心里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感慢慢填满。知道她再也没法瞒着景阮,景颐反倒放下了。 景阮迎到景颐跟前,抱臂看着她,“景颐,说说吧。” 景颐叹了口气,回道:“哥哥,去你那里说吧。” 两个人便这样来到景阮的山林,在那片杏花林中,找了一处大石头坐下。 景颐坐在石头上,景阮坐在地上,靠着石头,任由落花拂面。他一招手,便招来一支玉壶、两盏夜光杯,在月色下反照出萤石般的柔光。 景阮倒上两杯葡萄酒,递一杯给景颐,自己先饮下一口,“说吧,景颐,我们兄妹两个,想想看,从未交心。” “是我从魔域回来后,就几乎没和人交心,包括姬宇沛和楚娴。”景颐说。 她衔起景阮给的葡萄酒,饮下一口,唇齿间醇厚甘甜。紫红色的酒酿在夜光杯中,杯子是白的,酒是红的,酒中倒影的月亮又是白的。 景阮侧过头,扯了下景颐的裙子,疏狂一笑:“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只要是你别委屈自己。” 景颐想起从前她执意要嫁给姬宇沛时,景阮一直反对。是,因为他觉得,她在委屈自己。 时至今日,她已完全理解景阮了。景颐喝着酒,将和扶光之间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没有一丝的隐瞒。 她自己都没想到,在和扶光交心后,便能这样坦然的把和他之间的事吐露给景阮。 景阮并没有吃惊,全程都没有,他只是百无聊赖地一翻身,举起夜光杯,同景颐一碰杯,在清脆的琳琅声中说:“随心而动,千万别委屈,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也给你兜着,爹娘那边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放心。” 景颐笑了:“好。” 夜色迷蒙,清晖一片。 风清月皎,星河天悬。 吞云宫,在夜色中崔巍地伫立,雄浑壮阔,也透着空旷的苍莽。 天影抱着剑,来到恢宏的寝殿前。 扶光依旧坐在这里。 从景郡主走后,帝君就一直一个人坐在这寝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言。 偌大的宫阙,都因它主人的气场变化,而仿佛发出沉重的呼吸。 “帝君。”天影出声。 扶光眼也不抬地道:“去收拾九尾蛇族吧。”他淡淡道:“你知道怎么做。” “是,属下知道。” 扶光冷声道:“收拾完九尾蛇族,就给本尊盯着雪族。” “是。” 天影抱着剑退下,冷酷的一张脸在月光下,隐入黑暗。帝君的想法,他从不多问,照做就是。帝君这是要给景郡主出气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15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