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掬月教,阿绣立在摘星阁门前,手臂似有千斤重,欲敲门却抬不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身后响起钟晚晴的声音。 阿绣转过身,羞愧地看她一眼,低头嗫嚅道:“昨日我和桑郎去青城山找戚慎修,遇上了蓬莱的人,经书被他们抢走了两卷半,我亦被他们打伤。假孕一事败露,桑郎赌气离开,不知所踪。” 钟晚晴沉默片刻,走上前,轻抚她微弓的脊背,道:“凡事总有意外,不怪你。男人么,当女人是工具时便理所当然,被女人当工具时便受不了。都这样,你莫往心里去,身上怎样?伤得重不重?” 阿绣摇头,泪如雨下,本来觉得自己不对,这时又委屈起来,呜呜咽咽道:“挨千刀的臭道士,还说什么有没有孩子都很在意我,如今没了孩子,便翻脸不认人了。” 钟晚晴搂着她,一起将桑重骂得狗血淋头,她才止住泪,道:“那经书怎么办?” 钟晚晴双目微眯,盯着枝头上的一只白鹭,道:“十月二十六,蓬莱岛主大寿,他既然敢抢我的经书,我便让他喜事变丧事。” 白鹭感觉到杀气,咻的一声惊起,挥动双翅飞远了。
第五十五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十月二十六,钟晚晴与阿绣易容成寻芳岛的甘氏姐妹,乘船前往蓬莱祝寿。 舱内笛声欢快,阿绣笑得花枝乱颤,满床打滚,不住求饶道:“莫吹了,我肚子疼!” 良久笛声停下,她也止住笑,一边喘息,一边擦着眼泪,恨恨道:“哪个送你的魔笛,真是作孽!” 钟晚晴抚摸着碧玉笛,扭头看向窗外的浩浩烟波,唇角泛起笑意。 澹云阁附近的长赢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多以制造烟火爆竹为生。所谓流火节,便是各家展示绝活的时候,其热闹可想而知。 那日一早,她便在房中梳妆打扮,虽然温行云是个瞎子,她打扮得再美,他也看不见,但她本就不是为了别人打扮。 倘若温行云不是个瞎子,她还未必有兴致打扮。打扮得精致了,男人定以为她想取悦自己,不免内心得意,拿起大丈夫的款儿,倒人胃口。 阿绣一夜无眠,顶着两个黑眼圈,蓬着头来寻她说话,见她梳着盘龙髻,簪花饰翠,双眉画得长长的,脂粉薄施,穿着浅黄银泥衫子,五色夹缬花罗裙,通身熏得香喷喷,花枝招展,光怪陆离。 阿绣便蹙起眉头,盯着她道:“一大早,装出个妖精样,做什么去?” “采阳补阴去。”钟晚晴睨她一眼,眼角流露出点嫌弃,道:“不就是走了一个桑重,何至如此颓废?莫说他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心疼你。他只会觉得你非他不可,沾沾自喜,从而看不起你。倒不如振作起来,多找几个美男子玩一玩,兴许他便回头了。” 阿绣叹了口气,走到榻边一躺,枕着双臂,望着房梁,深沉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会作践旁人的心意,满足自己。” 钟晚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我走了,你若是觉得闷,便和教主出去逛逛,顺便打探经书的消息。” 说到顺字,她人已化阵风儿掠出了窗牖。 月洞窗外挂着一只金笼,毛羽如雪的白鹦鹉在笼中看着窗内的人。一袭青衫,素手执卷,他在看书。 盲人看书自然不用眼睛。 钟晚晴潜入房中,悄悄走到他身后,见书上的字都是凹凸不平的,他手指抚过一行: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看的是《多心经》。 “钟姑娘,你来了。”他侧首微笑。 钟晚晴现出身形,道:“阁主喜欢参禅?” “佛法高深,我资质愚钝,哪里参得透,闲来打发辰光罢了。”温行云将经书搁在桌案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刻着时辰的玉盘,摸了摸,道:“时辰还早,坐一会儿再去长赢镇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隔窗逗弄白鹦鹉,白鹦鹉忽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钟晚晴笑起来,道:“好个色鸟,你主子参禅,你还敢思念美人,该死,该死!” 白鹦鹉长叹一声,又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钟晚晴愈发笑得止不住,温行云也笑了,隔空打开笼子,唤了声雪奴儿,白鹦鹉便飞到他臂上。 钟晚晴抚摸着它的羽毛,喂它喝水,道:“它见到别的美人也这般贫嘴么?” 温行云道:“它只见过你一个美人。” 钟晚晴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玩到午牌时分,两人乘车来到长赢镇,街道两旁已经搭好烟火架子,堆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盒子。 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车马喧阗,关里关外,江南江北,川前川后,各种音腔混杂在一起,分辨不清。 钟晚晴与温行云走到湖边,湖面上五艘纸船载着火药,正在放一种水上烟火,炽焰煊煊,繁华不减夜间。 钟晚晴道:“这水上放的是二龙戏珠,八仙过海。钟离权袒胸露乳,大眼睛,红脸膛,扎着两个丫髻,乘着芭蕉扇,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像街上的闲汉。张果老么,就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倒骑着毛驴,没什么好看的。这何仙姑倒是标致,戴着芙蓉冠子,红衫白裙,乘着莲花。吕洞宾……” 温行云神情认真地听着,似乎在随着她的话,想象眼前的情形。 他忽然打断她,道:“钟姑娘,你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钟晚晴一怔,道:“我的衫子是浅黄色,比松花色更淡一些,裙子是彩色,有花鸟纹。” 温行云点点头,微笑道:“娇艳得很。” 钟晚晴凝望着他,不禁沉默。 砰的一声巨响,碧烟弥漫,袅袅柳丝般的烟火直冲云霄,温行云道:“是在放金丝柳?” 钟晚晴道:“你怎么知道?” 温行云展开摺扇,轻轻摇着,道:“我闻到铜青和平慢的味道了。” “铜青我知道,平慢是什么?” “烟火有八种基础药,平慢是其中之一。基础药燃烧速度和爆炸的效果各不相同,加上相应的金属矿石,就变成了绚丽多姿的烟火。” “原来如此,温阁主,你也会造烟火?” “略通一二。” 钟晚晴心想,真是多才多艺,难怪有钱呢。 日落月升时,星桥铁锁开,火树银花合,热闹更甚白日,街上也更加拥挤。两旁的烟火架上喷出五颜六色的地老鼠,在行人脚边乱蹿。蝴蝶,流星,旁飞侧舞,倏上倏下,令人心赏目醉。 钟晚晴穷尽言辞,描述给温行云听。前面有个孩子衣摆被火星燎着了,惊慌失措,撞翻了烟火架子。 钟晚晴拉着温行云躲避坠落的盒子,她本来只是想拉他的衣袖,可巧他手一抬,似乎也想拉她,两只手就在震天响的火炮声中拉到了一起。 他的手细瘦光滑,骨节分明,钟晚晴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走到安全的地方,待要放开,他却握得更紧,唇角噙着笑,道:“钟姑娘,我也放个烟火给你瞧瞧。” 他牵着她一跃而起,落在钟鼓楼顶,右手指间捏着一枚红丸,弹向空中。 霎时间,一簇簇银光闪烁,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如雨倾泻,繁星烂漫,层霄无际。俄而,红艳艳的云霞堆涌,争辉吐焰,烟火中幻化出重楼复阁,山川仙佛,奇花瑶草,五色变化,恢奇眩怪至极。 路人纷纷驻足,仰着头,瞠目结舌,不知这是哪一家的绝活。 钟晚晴也看呆了,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盲人如何在黑暗中创造出这样的美景。 温行云吹了声口哨,一只火凤凰喷薄而出,展翅向他们飞来,翎羽灿然。钟晚晴跟着他骑上火凤凰,穿梭在祥云星彩间,十分快活。 两人皆容貌出色,好似一双神仙眷侣,地上的人竟分不清他们是人是烟火,只顾贪看。 钟晚晴呀了一声,惋惜道:“这样好看的烟火,应该收他们钱的。” 温行云笑道:“你现在下去收钱也不迟。” 此情此景,身在其中,如梦似幻,钟晚晴怎么舍得下去。温行云从袖中抽出一支碧玉笛,婉转吹奏起来。 听着似曾相识的笛声,钟晚晴方才醒悟,他就是在春晖楼遇见的吹笛人。 注视着他清俊的侧脸,钟晚晴眸光微动,凑近了,低声道:“温阁主,你身上好香。” 笛声一滞,温行云白皙的耳根泛起粉色,钟晚晴依偎着他,吃吃笑将起来。 一曲终了,火凤凰化作星芒撒天,两人翩然落在一座石桥上。溪水倒映着满天霓光,旖旎荡漾。 钟晚晴道:“烟火之丽,莫过于此。温阁主一片心意,感激不尽。” 温行云道:“没有姑娘,再美的景致于我而言也毫无意义,该我多谢姑娘。” 这样的甜言蜜语,他说起来没有一丝油腔滑调,钟晚晴暗自惊叹。 温行云握住她的手,将碧玉笛放在她手中,道:“此笛名为悲欢笛,笛声能操控人的情绪,是我心爱之物。今赠与姑娘,聊表寸心。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姑娘多保重。”说罢,化阵风儿走了。 钟晚晴拿着悲欢笛,独立小桥风满袖。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在桥边玩耍,悲凉的笛声一起,笑声登时变成了哭声。 钟晚晴却笑了。 秋水峰上,聂小鸾问桑重:“五师弟,苏岛主的寿宴,你真不去?”
第五十六章 蓬莱寿宴戏故人 蓬莱岛主苏荃,在桑重看来是个秉性刚强,处事果断的人,有魄力,有手段,也有点自以为是。原先的印象不好不坏,经过卢长老挟持阿绣抢夺经书一事,便糟透了。 虽然事情是卢长老做的,但事先一定是得到了苏荃的授意。日前,苏荃派人送了份礼给桑重,桑重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不是他小心眼,而是卢长老的行径太卑鄙,桑重无法原谅。 因此任聂小鸾再三劝说,他岿然不动,聂小鸾道:“往年都是咱哥俩一道去祝寿,今年你不去,就我去,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桑重眉头一蹙,淡淡道:“随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聂小鸾奇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莫非真对苏岛主有什么不满?” “岂敢?”桑重挥手下逐客令,道:“师兄,快走罢!去迟了,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你!”聂小鸾气结,磨了磨牙,拂袖而去。 和桑重斗嘴皮子,三百多年来,他就没赢过。 他走后,桑重从抽屉里拿出阿绣留下的那首诗,又看了一遍,什么悔学嫦娥偷灵药,日夜思君泪纷纷。 啧,牙酸。 甘氏姐妹是苗家女,无门无派的散修,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来蓬莱岛祝寿的众多宾客中虽有几个认识她们,也不大了解,假扮起来较为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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