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两人乘一只乌篷船去听戏,戏台搭在水榭里,唱的是《梧桐雨》。 旧唐时,安禄山叛乱,官兵不敌,明皇带着杨妃仓皇出逃,行至马嵬坡,六军不发,逼得明皇赐死杨妃。尘埃落定后,明皇退为太上皇,日日对着杨妃的画像垂泪,一日雨打梧桐,更觉凄切,便有了这台戏。 水榭周围泊满了船,缠绵的戏腔叫冷风一吹,冷雨一浇,当真是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东船西舫悄无言,钟晚晴向着炉火,擎一杯酸酸甜甜的梅子酒,眼角沾着不屑,道:“这唐明皇哪里是思念杨妃,分明是放不下大权在握,声色犬马的风光过去。杨妃不过是个凭吊的借口,温阁主,你说呢?” 温行云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明皇或许觉得自己是很爱杨妃的。” 钟晚晴嗤笑道:“男人么,就喜欢感动自己。” 温行云笑了一下,道:“你若是不喜欢这出戏,我叫人换一出你喜欢的。” 钟晚晴道:“那倒不必,戏词是好的。”说着又斟了杯酒。 温行云按住酒盏,道:“你还未痊愈,不宜多饮。” 钟晚晴满不在乎道:“放心,死不了。” 温行云不松手,她没有法力,自然争不过他,啧了一声,丢下酒盏,抓了一把瓜子嗑着。 温行云端起酒盏,呷了一口,唇上黏腻腻的,有股花香,想是碰到她的胭脂唇印了。 那唇印陡然变成一张活生生的小嘴,吮吸着他的唇,他不动声色,两口饮尽,摩挲着酒盏上的浮雕,心猿意马。 日暮时分,戏唱完了,欸乃摇橹声四起,众人尽兴而去,空荡荡的一座水榭被抛在身后,晚风更紧,素纱帷幕上下翻飞,像卸了妆的戏子拖着长长的水袖,依依望着远去的看客。 温行云道:“回去么?” 钟晚晴道:“去枫桥看看罢。” 初五便把船摇到枫桥,吴门三百九十桥,枫桥最为著名。夜色在天地间晕染开,深蓝混着墨黑,暧昧不清。两岸人家灯光点点,飞檐翘角的寒山寺矗立在不远处,杳杳钟声涟漪般向这边扩散。 钟晚晴与温行云并肩坐着,忽道:“温阁主,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却说南唐被灭,有位亡国公主年仅十六,死于战火。她叫李云谣,这个名字并不特别,鬼差太忙,昏头昏脑勾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老妪的魂,便去交差了。 少女李云谣在世间游荡,别人都看不见她,便没有人评论她的言行举止。 她去茶楼听人说书,去瓦舍看戏听曲儿,站在大街上看小贩烙饼,还去过青楼一探究竟,无拘无束,自在极了。 如是过了十年,她开始感到寂寞,想找一个能看见她的人说说话,鬼也行。可是又过了十年,人和鬼都没找到,她快憋疯了。 这晚,天可怜见,她终于找到一个人,他是木匠的儿子,年轻俊秀,也做了木匠。她看见他时,他正坐在屋里,执笔给一个摩睺罗上色。 窗牖开着,窗台上摆着一溜儿摩睺罗,花花绿绿,憨态可掬。 暖黄色的灯光泻出来,李云谣舍不得走,就这么杵在窗外看着。 移时,少年放下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目光一顿,顿在她身上,诧异道:“姑娘,这么晚了,你到舍下作甚?” 说到这里,钟晚晴吸了口气,潺潺的眼波流过温行云的脸,道:“二十年了,她在红尘中游戏了二十年,头一回有人看见她,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话。” 温行云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道:“他们做了朋友?” 钟晚晴嗯了一声,道:“小木匠爱慕云谣美色,得知她是鬼,也不害怕。云谣从此就留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温行云道:“直到小木匠寿终正寝?” 钟晚晴笑了出来,声音凉薄,道:“想什么呢,谁会跟一个鬼厮守终生?小木匠后来娶妻了,云谣黯然离去,不知所踪。” 这样的结局才合理,缘分再好,终究是虚无的,哪有现实中的利益重要?这个道理,温行云比谁都明白,可是为何听了合理的结局,他心里有点难受? 沉默良久,他道:“你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听人讲的,忽然想起来,便说给你听听。”钟晚晴打了个哈欠,手掩着口,道:“我有些累了,回去罢。”
第七十五章 芳心野心难取舍 桑重第二次来到掬月教,不再是被棺材抬过来的,而是阿绣带他来的。 他想见一见辛舞雩,辛舞雩答应了。 走进摘星阁,看见辛舞雩的第一眼,桑重几乎以为她就是钟晚晴,再看便不像了。她身上有一种空灵恬静的气韵,明明站在你面前,却仿佛离你很远。 她福了福身,道:“桑道长,我照看阿兄,走不开身,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桑重作揖道:“辛姑娘言重了,今日得见芳容,三生有幸。” 寒暄几句,分宾主坐定,阿绣用托盘端了一盏茶来,搁在辛舞雩手边,便向下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了。 辛舞雩道:“桑道长远来是客,你怎么不给他上茶?” 阿绣瞟了桑重一眼,道:“他手又没折,想吃茶,自己去倒就是了。” 辛舞雩笑道:“桑道长,这丫头被先母纵坏了,你勿要见怪。”说着,将手边的茶递给桑重。 桑重忙道:“我不渴,不必麻烦。”看看阿绣,含笑又道:“女孩子还是骄纵些好,不容易受委屈。令堂想必是位极仁慈宽厚的娘娘,才养出她这样的性子。” 辛舞雩眸光微黯,掠过一丝感伤之色,道:“先母素来怜贫惜弱,见阿绣孤苦伶仃,模样又招人疼,待她不比我这个亲女儿差多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有的,阿绣也有。阿绣在我心里,就跟妹妹一般,当初若不是知道桑长老的为人,我断不会让她去接近你。” 桑重心知她说这话,是怕自己怠慢阿绣,道:“承蒙姑娘高看,阿绣花容玉貌,百伶百俐,见识远在我之上,与她相识,虽是姑娘计划中的一环,却是我此生大幸。我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呢。” 阿绣知道桑重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孩子,比起钟晚晴,辛舞雩更符合他的口味。她正觑着桑重,看他有无动心的迹象,闻言怔了怔,心里的蜜罐子便倒了。 当着辛舞雩的面,她不愿表现得太高兴,没听过好话似的,叫人看不起。 她抿嘴憋着笑,低头道:“奴哪有你说的这样好。” 桑重倒也不是哄她,复杂神秘的人或事,对他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场算计,涉及天界的秘辛,于他而言,就像别开生面的奇妙航行,阿绣是领他上船的人。 虽然一开始,他没想到前方的风浪这么大,海水这么深,但若回到开始,他还是会选择上船。因为日子太平淡,他想自己有这般才智,理该去做一些别人不敢做,做不到的事。 阿绣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很感激她。即便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否认,这场航行妙趣横生,船上的人都不同凡响。 行驶到如今,他已摸清了众人的底细,不再被他们牵着走,他甚至能影响这艘船的航向,这更令他着迷。 爱一个人,往往是爱她带来的感觉,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皆是感觉。 辛舞雩看着阿绣,笑道:“有桑道长这话,我便安心多了。” 桑重道:“我能否见见令兄?他伤势怎样,我一直不清楚,这次来,也是想心里有个底。” 辛舞雩点了点头,走到楼上里间,桑重看见那盏昏黄的养魂灯,床上面孔苍白的辛长风,他们兄妹果真像极了。 他在床边坐下,按住辛长风的寸关尺,阿绣这时替他沏了杯茶来。 辛长风的伤势不容乐观,桑重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圆盒,道:“辛姑娘,这粒多罗丹是别人送给我的,我留着也无用,给令兄服下罢。虽不能治愈他的伤,但安魂定魄是极好的。现在只要令兄能多撑一日,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 辛舞雩知道多罗丹十分难得,推辞道:“桑道长,你已帮我们许多,我不能再收你的东西了。”说着脸就红了。 阿绣道:“小姐,这是桑郎的一片心意,您不收,便是拿他当外人了。别人娶媳妇,还要三媒六聘呢,咱们已经便宜他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桑重笑道:“听听这话,姑娘若是不收,我便成了占便宜的小人了。这罪名我担不起,姑娘还是收下罢,免得我被她罗唣一辈子。” 禁不住他们再三劝说,辛舞雩才收下了,脸上红红白白,满是难为情,小巧秀气的脑袋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抬不起来,目光黏在地上。 阿绣道:“小姐,奴带桑郎去别处转转。” 辛舞雩道:“去罢,桑道长不妨多住几日,晚晴也快回来了。” 摘星阁后面是一个方圆十里的大湖,波光生翠,一半种了荷花,这时都枯萎了,瘦枝傲骨在风中轻轻摇动。 桑重道:“难怪她要分出一个钟晚晴,她这样的性子,外面的事根本应付不来。” 阿绣叹了口气,道:“她生在天界,长在天界,自小饮琼露,穿仙衣,寝殿里的小玩意儿都是无价之宝。如今家破人亡,沦落凡尘,骨子里还是傲的,凡间的人情世故,她不了解,也无法适应。” 上坡路费劲,下坡路也不好走,幸亏有钟晚晴替她去走。 前面柳树下泊着一只兰舟,阿绣要泛舟,桑重便与她登上去,竹篙一点,小舟裁开水面,悠悠驶离了岸。 阿绣把玩着一缕青丝,腮边两个猫睛石耳坠子摇闪,她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当真觉得配不上奴?” 桑重瞥她一眼,道:“这种客套话你也信?” 阿绣收了笑脸,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伸手摘了一个枯莲蓬丢他。 “桑道长!”霍砂的声音从岸边飘过来,桑重循声看去,一道身影燕子般掠过湖面,在残荷上轻轻一点,便落在了舟头。 小舟晃也不晃一下,桑重笑道:“霍教主,有何贵干?” “送你一样好东西。”霍砂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这本剑谱是若干年前,行蕴门的老门主送给我的。行蕴门人丁单薄,你想必没听说过,在堕和罗却很有名,因为行蕴门的妙智十三式变幻无穷,诡谲莫测,众多高手都败在这套剑法下。” “后来,行蕴门遭人算计,一夕之间被灭门。机缘巧合,我救下了老门主,但他伤得太重,无力回天。临终前,他送给我这本剑谱,我看了一遍,与我修炼的功法相斥,便没有练。日前想起来,倒是蛮适合你的。” 桑重连忙推辞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此厚礼,我万万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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